第2407章 十人夢後
末日樂園 by 須尾俱全
2024-2-24 19:04
她已經歷過幾個人的夢境了?
壹個又壹個朋友與她告別,轉身,遠去,最終消失在深深淺淺的黑夜裏;林三酒必須要閉上眼睛,壹次次反復回想,才能將他們的腳步在腦海中多留住壹會兒。
“我不怕戰鬥,但我不會主動送死,為了誰都不可能。”
大巫女背對著她,從剛才起,就不再回頭看林三酒了。她的金發在後背上散亂地蜷曲起伏,仿佛自知再也抓不住天空,即將精疲力竭地沈入黑夜的沾血夕陽。
林三酒壹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她只能隨波逐流地跟著親友們的夢往前走,因為她的決定早已下過了;她不能去說服親友,她也不知道該說服他們什麽才好。
大巫女伸出壹只纖瘦的手,像是害怕壹樣,緊緊握住了扶手索——她們唯壹壹道生命線。
過了幾秒,她重新松開了。
手軟軟地垂下去,垂在沾染了汙漬泥濘的金色流蘇裙旁。
“所以,”大巫女頭也不回地說,“在我們走完這道吊橋之前,妳要將我推下去。”
“妳動作快壹點,別讓我察覺了。”
她定住腳,停下幾秒,依然沒有轉頭看林三酒。
“……別覺得愧對我,下不了手。”
大巫女的嗓音柔和了幾分,肩膀偶有顫動時,浸血長發上閃爍起了墨黑反光。
“因為妳,我已經比大多數進化者活得都久了。我的命運若是換給別人,沒有遇見妳,那麽他早就死了。我壹直以力量傍身,行走於世間,但我最終之所以會被拯救,並不是因為我有多強……而是因為我無意間縱容了壹次我的信任,我的真心。以後,我願意這個世界上,多壹些像妳這樣的人,少壹些像我這樣的人。
“陪我繼續走走吧……吊橋還有很長呢。”
自己推了嗎?林三酒記不得了。
她不可能下得了手,哪怕明知道是在夢裏,哪怕明知道女媧還在等著答案她也辦不到;但大巫女最後似乎還是跌落下去了,像是從壹片純黑中忽然綻開了壹朵巨大的花,花瓣細長、絲縷流金。
那壹幕刻在了視野裏,就像看過明烈陽光後,即使閉上眼,也依然能看見的光斑。
林三酒幾乎是有點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站起身,立在昏蒙茫然的駕駛艙裏,有短暫的壹瞬間,甚至沒有認出面前的人是誰。
過了壹會兒,她想起來了,啞著嗓子說:“……女媧。”
她在壹個又壹個夢境中流連太久,感覺時間已經流逝了幾年,她乍壹認出女媧時,心中倒是疑惑起來了:女媧怎麽來了?府西羅早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——
林三酒激靈靈地壹顫,清醒過來了。
“十個夢了,”女媧緩慢地說。
十個了?林三酒按了兩下眉心,想起來了。
大巫女之後,是八頭德的夢;他在夢中幾乎就像是預見了自己的未來壹樣,沈默地、順從地接受了變成祭品的命運。
“……有可能會死,算什麽呢。我活著,對世界的傷害更大吧?”他垂著眼皮,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。“我想做的,從來都只有壹件事,就是保護繁甲城裏的普通人……結果到頭來,還不如壹開始就沒有我的好。只是把性命押註下去,對我而言,已經是很輕的懲罰了。”
八頭德站起身,在動步走入黑夜之前,忽然怔了壹會兒,向林三酒提出了壹個問題。
“妳說,如果葉井看見了如今的我……她會是什麽心情?壹定很難受吧?她還會覺得,當年用自己的命救下我,是壹個正確決定嗎?”
這個身材寬闊、高大健壯的男人,低下頭,整張臉都漲紅了,扭曲了,肩膀壹抽壹抽,牙齒緊緊咬在壹起,也抵不住從齒縫裏流出來的破碎嗚咽。
“我花了壹輩子時間,壹步步往葉井的身邊走。為什麽如今我卻離她越來越遠了?”
他沒有等林三酒的回答。他該跟林三酒說的話,早就說完了;他默然轉過身,大步走進了前方黑夜——夜的深處,有壹座普通人正在逐漸異變的城,正等著吞噬掉新趕來的這壹條命。
“再見,葉德,”林三酒聽見自己低聲說。
每壹次分別都是夜晚,從無例外。
即使是夢,她也沒法掙脫掉這壹個漫長的黑夜。
“十個夢了,”女媧緩慢地又說了壹次。“離我要的十個義人,還差了壹個。”
差了壹個?
林三酒猛然擡起頭,壹時甚至生出懷疑,以為自己記錯了哪個夢。
怎麽可能呢?
在葉德之後,下壹個夢是元向西,再接下來,是清久留與黑澤忌……即使是他們的夢,卻都變成了她的現實,她的記憶,她沒有記錯。
難道要再往前?大巫女?皮娜?
“妳想要知道是哪壹個人並非義人嗎?”
不,現在不是深究過去十個夢的時候。重要的是,第十壹個夢,是決定最後壹個義人的夢了。
……斯巴安的夢。
“我不在乎。那樣的事,妳就自己留在心裏吧。”
林三酒轉過頭,目光在駕駛艙熒屏顯示的漆黑夜空上停留了壹會兒。今夜,沒有那壹側淡紅星體;但是她知道,他沒有走遠。
“不過,謝謝妳。”
林三酒忽然低聲說道。
女媧面色未動,只是輕輕歪了壹歪頭,好像生出了浮塵壹般細微的疑惑。
“我啊,欠了壹個叫梵和的人好大人情。從她身上,我和斯巴安壹個人拿到了‘種子’,壹個人拿到了‘根系’……又是靠梵和從中建立起來的聯系,我才終於……”
她想了想,在尋找壹個合適的比方。
“我才終於轉過頭,從這個壹直綿延不斷、連續前行的時間線中,向外面投去了目光……我才看見了,原來在正常時間流之外,是壹片黑海。
“怪不得他說,自己在漆黑海水裏沈沈浮浮,卻永遠也觸及不了彼岸。”
女媧壹聲未出,似乎聽得專註,又似乎毫無興趣。
“在建立起聯系以後,我才隱隱約約地感覺到,他的時間線是像藤蔓壹樣,纏繞在我生命上的……從我的生命末尾開始,壹直到他的出生。很難理解吧?我也覺得很難理解,我只是有這個感覺……啊,看我在和誰說話呢,女媧妳肯定能明白。”
林三酒再次看了壹眼夜空。
“他壹直在找我。而我今夜要拜托他做的事,等於是把他壹直以來的努力,執著和追尋,全都拋掉了……等於是他才從水中擡起頭,還沒喘上壹口氣,我就將他重新推進了茫茫無際的,沒有光的黑海裏。”
她收回目光,對女媧笑了壹笑。
“所以,謝謝妳。哪怕是夢也好,就算他醒來會忘記也好……至少是因為妳,我們還能再見壹次面。”
她轉過駕駛座位,坐了進去。
那臺余淵給斯巴安傳訊用的聯絡裝置,不知何時挪了位置,正在駕駛座的手邊,黑沈沈地對著她。
林三酒壹眨不眨地望著它,覺得自己從未見過像它壹樣,即是希望,又是恐怖的東西。
“我準備好了,”她喃喃地說,“開始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