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50章 紅色比基尼

　　壹只小小的紙鶴撲棱棱地拍打著翅膀，在海風與眾人的目光中壹上壹下，終於搖搖擺擺地消失在了身後的大霧裏。
　　它應人偶師之命去召喚後方的莉絲和老女人了；除了他們二人之外，其余所有進化者——不論此前是敵是友、是活人還是人偶——此時都已聚集在人偶師身邊，沈默地做好了迎戰的準備。
　　地毯在海面上遠遠鋪開，壓在海浪上，面積寬廣得足以同時容納三四場足球賽；在踩上地毯之前，宙斯們就紛紛停下了腳，仿佛也擔心地毯上會有什麽古怪的，彎下壹條條長長的脖子來回打量了壹番。壹時間，壹觸即發的海面戰場上，竟然陷入了壹陣微妙的寧靜裏。
　　木辛不知道，是不是只有他自己的心跳才這麽響亮得驚人。
　　像以往面臨大戰時那樣，他盡力維持冷靜，有意放松了全身的肌肉，讓它們壹塊塊變得柔軟熱活、隨時能夠迎戰。靈魂女王好像不知道什麽叫怕，立起身子“嘶嘶”地朝宙斯們示威；四個人偶無聲地分頭而去，在地毯上占據了幾個角落位置；黑格爾墜在人群後頭，脖子抻得堪比宙斯，正時刻準備著伺機而動。
　　唯壹壹個神色安詳、好像馬上要去公園裏散步似的人，自然非人偶師莫屬。事實上，他現在壹手仍然牽著季山青——不知是他用了什麽手法，還是因為季山青壹直緊緊按著衣服騰不出手，她好像壹點兒反抗能力也沒有，只無能為力地任人偶師在自己脖子上套了壹根繩索；他走到哪兒，就被牽到哪兒。
　　“妳隨我去攻擊林三酒，”人偶師頭也不回地吩咐道，壹點兒也不怕被宙斯們聽見似的。“其他人分散開，各個擊破。”
　　即使算上四個人偶、即將到來的兩名白營成員，壹共也只有九個人；況且這九人之中，黑格爾是不能算作壹個戰力的：他就相當於草原上的禿鷲，只等著壹個在死屍身上餵飽自己的機會。對面的宙斯，卻足足有二十人……
　　木辛還來不及皺眉，對面忽然響起了壹聲咯咯笑。
　　“見到老朋友很高興哦，”林三酒宙斯摸索了壹下自己脖子上的繃帶，深深裂開的嘴邊擠起了無數層皮：“不過真可惜，我突然想起我有點事，不能奉——”
　　他轉頭就沖向了天邊。
　　他顯然根本沒打算說接下來那壹個“陪”字。
　　人偶師是第壹個反應過來的人，化作壹道虛影緊緊咬上，霎時間同林三酒宙斯壹樣看不清身影了；其余的宙斯們像是從冬日復蘇過來的群蛇，轟地壹下從美杜莎的頭上張揚開來，仿佛就要去追趕攔截人偶師似的——靈魂女王立刻壹聲尖叫，首先撲入了宙斯群中，壹場混戰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打響了。
　　木辛剛剛朝不遠處壹個穿著運動服的宙斯奔出幾步，余光壹掃，卻發現黑格爾的影子正在急速往後沖。宙斯們確實言而有信，只要選手們不主動攻擊他們，他們也就不來攻擊選手，此時連壹個阻攔他的都有；木辛壹咬牙，猛地剎住步子，轉頭也朝後方飛奔了出去。
　　“咱們各走壹邊，”黑格爾聽見身後聲響，回頭壹眼瞧見是他，忙急急地低聲叫道，“別逃壹處去，容易被追上！”
　　“他們顧不上，”木辛面無表情地加快了速度，“他們自顧不暇了。”
　　假如黑格爾剛才沒有主動找上他、要合作逃跑的話，他不會任木辛沖著自己跑來而不作半點警惕；而木辛這句話壹說完，他沒有給黑格爾壹絲反應時間，當即伸手就抓向了對方後心。
　　等黑格爾聽見風聲不對時已經晚了，木辛右手手指剛壹在他衣服上攥緊，立即向後壹拽、壹撞，把他撞下了地毯，頓時“嘩啦”壹聲水響，激得足有半人高的浪花濺入了半空。他以有心算無意，不等對方反應過來，套著人魚尾巴的左手已經朝那浪花處壹甩，卷起了壹股長長的水流，連著裏頭的黑格爾壹起擊了出去；動作像行雲流水般順暢無礙，好像已經把這個過程在腦子裏演習了無數遍。黑格爾正如同他所預料的那樣，剛壹入水，連手腳都沒來得及劃上幾下，已經被水流裹著直直地打在了壹個宙斯身上。
　　那宙斯壹扭頭，在太陽草帽的陰影下朝黑格爾裂開了壹個深深的笑容。
　　“又來了壹個，”他輕快地說，“妳好呀，妳別跑。”
　　木辛不等那宙斯擡頭看見自己，“咚”地壹聲入了水。在水下屏息等待幾秒，見四周沒有異動，他壹打水，朝著剛才混戰的戰場方向沖了出去。
　　只要攻擊了壹個宙斯，好像立刻就會變成所有宙斯的敵人；靈魂女王此時左右支拙，在三四個宙斯間不斷遊走抵抗，正漸漸落入了下風。木辛目光四下壹轉，見另外四個人偶也各自拖住了五六個宙斯，還有幾個不見了蹤影，大概去追人偶師了。在水上他能使的辦法不多，水裏才是他擅長的領域；因此他想了想，壹吸氣，再次沈入了水裏。
　　剛在灰藍海水裏壹睜眼，木辛鼻尖上就貼住了壹張宙斯的臉。
　　正像其他所有宙斯壹樣，這壹個宙斯打招呼的方式是也裂開了壹個笑容。他壹張臉上頓時現出了三個黑漆漆的大洞：壹雙眼洞，壹個口洞，好像是蒼白面孔上挖出來的深坑，與二人腳下的海底壹樣幽深黑暗。
　　美人魚尾巴卷起的壹股海浪，像是條件反射般地朝前猛擊了出去，登時將這張帶著黑洞的雪白面孔給打遠了——然而攻擊壹出手，木辛才想起來壹個問題。
　　這個宙斯是正打算去偷襲誰，結果恰好被他攔住了？
　　木辛有幾分懊惱地意識到，他此時正攔在黑格爾和這個宙斯之間。
　　現在就算是請這個宙斯去繼續找黑格爾麻煩，他也不會去了；那壹股海浪沒能將這個宙斯推出去多遠，他身上那壹套艷麗的紅色比基尼影子就再次破開海水、飛速向木辛逼近了，仿佛還隱約帶著壹聲高高的、興奮的尖呼。
　　直到這壹刻，木辛才明白了“神”的力量。
　　在這壹場戰鬥打響之前，宙斯們顯然從來沒有真正使出過全力；甚至當時連被人偶師壓制得走不能走、進不能進的集人宙斯恐怕也是這樣——他那時還惦記著有規則沒有宣布，可能不免束手束腳。
　　木辛壹向引以為豪的、對水的控制能力，在轉眼間忽然煙消雲散了。他好像變成了壹個落進琥珀裏的小蟲，不管多努力掙紮，身周的水卻仍然黏滯沈重，又厚又密，如同水泥瀝青，要壹點點將他困死其中似的。他既浮不起來，也動不了地方，只能眼睜睜地感受著肺裏的空氣正壹絲壹流地迅速消失，變成二氧化碳充斥在他的血管裏——木辛的心臟搏命似的強跳著，撞擊著他的胸膛，卻叫人無端懷疑它是不是已經到了強弩之末、隨時就要停下來似的。
　　宙斯卻壹點兒也不受影響。
　　那兩片艷紅影子越遊越近，漸漸在木辛眼前清晰起來，變成了壹套模樣奇特的比基尼式樣。他努力擺動著手腳，想退遠壹些不讓宙斯抓著；然而他幾乎費盡了渾身力氣，那宙斯只需輕輕松松壹伸手，就將他的面孔抓在了掌心裏。
　　壹連串水泡咕嘟嘟地在宙斯嘴邊吐了出來，深藍海底下壹串銀亮不住朝上升去，聽不清他到底說了些什麽。不能呼吸倒是小事，木辛的憋氣時間很長，區區幾分鐘還不至於危及性命；只是不知道這個宙斯打算做什麽——正當他絞盡腦汁地思索有什麽東西能派上用場時，他忽然頭暈了壹下。
　　怎、怎麽回事？
　　在水裏泡得雪白的臉上，又壹次裂開了三個黑漆漆的深洞。
　　這壹次，那串銀亮水泡靠近了木辛的臉；與水泡聲壹起含含糊糊地傳進他耳朵裏的是兩個字，意外地清晰——“再見。”
　　木辛才剛壹意識到不妙，方才那股暈眩感驟然重新襲上頭腦；與此同時，他的手腳忽然軟了下去，就像是多少天沒吃飯了似的，虛軟難受得找不出壹絲力氣。意識像是被壹桶水沖稀了的墨，立即稀淡模糊了；他艱難地打開了【虛張聲勢的智慧】——然而苦於既不能動、又不能說話，這樣的“虛張聲勢”，只叫那宙斯楞了半秒，連手掌都沒松壹松，馬上又無聲地在臉上笑出了壹個黑洞。
　　到底是怎麽回事？
　　木辛的視野越發含混不清了；他吃力地擡起壹只手，這才在頭昏腦漲之中發現自己的膚色雪白得嚇人——與他壹比，連眼前的宙斯都算得上紅光滿面。青藍近墨色的血管全浮凸出來，竟能勉強看清它們在皮膚底下壹鼓壹鼓的模樣，好像使勁吸吮也得不到奶汁的絕望嬰兒。
　　木辛這時才意識到，他體內的血液和體外的海水壹樣，都漸漸沈重黏滯了，正在趨向於凝固。
　　如果他還能苦笑的話，他真想苦笑壹聲。他沒想到自己偶然為他人出壹次頭，就落得了這個下場：他竟連壹次有效的反抗也沒能使出來，就已經被剝奪了行動能力。他在末日裏見過無數個能力卓然，只因為時運不濟、正巧被克制住而丟了命的進化者，如今他也終於要成為那些人之中的壹個了。
　　對於壹個他這樣出身的人來說，從生下來那壹天起，每多活壹天都是賺的。他以前活下去只是為了活下去，即使今天馬上就要死了，木辛仍然想不出有什麽事是他想做而未做的；從這個角度看，或許他比這個穿紅色比基尼的宙斯生前那人要幸運壹些——但盡管如此，他還是不甘心……
　　等等。
　　比基尼是女人穿的……木辛的思緒開始模糊了，好像聽見自己腦海深處響起了隱約音樂聲。壹個女人，在危機重重的末日中穿著比基尼四處走動……
　　為什麽呢……
　　他不得不努力把思維拉回來，但血液供應近乎停滯下來的大腦，已經完全出於半罷工的狀態了。宙斯似乎放松了警惕，慢慢遊近了，扒開了他的眼皮，仔細觀察他想必開始渙散了的瞳孔。
　　季山青緊緊抓著胸口衣服的場景，慢慢浮了起來。
　　她在保護自己……穿比基尼的女人就不願意保護自己嗎？
　　露出整個身體……怎麽保護……？太危險了……
　　除非……
　　木辛渙散的黑瞳孔，微微地轉了壹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