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56章 又壹個回歸

　　雖然波西米亞出於身體重生的需要，胃口大得可以鯨吞十二界，但欲望再大，終究也得受物理因素的限制——當林三酒發現走廊遠處有壹個垂頭蜷腰、拖著身體、低低呻吟，壹步步走得好像喪屍壹樣的人影時，她還是楞了壹楞，才確認那是波西米亞的。
　　“……妳吃飽了？”等她疾步走上去以後，她透過長卷發形成的簾子往裏頭看了看，裏面是壹張隱約的，慘白的臉。
　　“沒有，”波西米亞壹口否認了，在直起腰的時候痛叫了壹聲，又彎了下去。“實在……吃不下了，胃要裂了……但是我還沒飽。回去歇……歇會兒再說。”
　　好像只要波西米亞還想吃飯，世界就會是正常的。
　　林三酒想笑壹聲，卻先擡起手抹了壹把眼睛，在褲子上擦幹了，以免波西米亞察覺異樣。
　　她想必沒有意識到，她的“飯後消食”，卻撞上了壹個怎麽樣的自己。
　　Exodus的內部走廊窄長寂靜。大巫女的保證多少緩和了壹點她的情緒，可是在離開醫療艙後，林三酒僅僅是獨自走了壹兩分鐘，就陷入了壹種錯覺與恐懼裏：好像她的下半生要壹直孤零零地走在Exodus壹條又壹條的長廊裏，被每壹下腳步的回響追逐；回頭的時候，身前身後永遠空空蕩蕩，似乎在她不知道的時候，與親友重逢團聚的期限就已經結束了。
　　再不有所行動——再不快壹點的話——
　　“妳怎麽說話有點含含糊糊的？”林三酒被那股不理性的恐懼壹刺，下意識地抓住第壹個抓得住的問題，拋了出去；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，她希望自己沒有帶上鼻音。
　　“剛才嚼得我臉好酸，”波西米亞舔了舔口腔內側，在臉上鼓出壹個包。“舌頭……都木了。”
　　林三酒這壹次終於成功地浮起了壹個微笑。
　　她猶豫了壹下，還是沒忍住自己，握住了波西米亞的手。在波浪湍急、漫長無盡的時間裏，只有此時此刻手裏這壹點點吝嗇的柔熱熟悉，不知何時又會被沖散。
　　“妳有點像個鼻涕蟲，”波西米亞看了壹眼二人交握的手，說：“壹看見妳就要被沾上了，還很不好甩掉。”
　　話是這麽說，她卻也沒有把林三酒的手甩開，反而靠近了她的肩膀，問道：“妳要去哪裏？”
　　“哪裏都可以，”只要有朋友在。“妳呢？”
　　“吃飽了當然是回房間睡覺呀，妳們去找燃料又用不著我。”波西米亞理所當然地說。
　　林三酒心裏猛地咚咚壹跳，連呼吸也被震亂了壹下——在餐廳時她就不該猶豫的，好在她還沒有太晚，她還來得及。
　　兩支疫苗，兩個人，先留兩個人也行；她沒有時間了，能抓住壹個就是壹個……大巫女不是也說了嗎？“緊緊抓住壹切能夠讓妳浮起來的東西”，“留在天光裏”……大巫女會明白的。
　　“啊？我睡覺妳也要跟著嗎？”
　　波西米亞瞥了她壹眼，沒有說不行，想了想，卻冷不丁地說：“妳是太害怕了，對不對？”
　　剛剛踏入住宿區大門內的林三酒，激靈壹下，收住了步子，轉過了頭。
　　背後的窗外亮著壹片天光；波西米亞的眼睛清楚而盈亮，仿佛夕陽下被曬成了蜂蜜色的湖澤。如果能夠坐下來，浸入湖水裏，好像就能將暖陽永遠地凝固住。
　　“妳知道……？”
　　“我這麽靈透敏銳的人，當然感覺得到啊，妳瞧不起誰呢？”波西米亞擡起腳，繼續往房間走，“妳們此前戰鬥的經歷，還有昨天晚上對戰那個梟西厄斯的事，他們跟我說了個大概，我知道死了走了不少人……”
　　“梟西厄斯的名字妳倒是記住了，”林三酒的聲音覆蓋掉了最後半句話。
　　波西米亞充耳不聞地繼續說：“妳就是童年太幸福了。”
　　“……啊？”
　　“我小時候什麽也沒有，像垃圾壹樣，和垃圾壹起，躺在路邊上，不知道幾時就會死在別人的踐踏之下。”波西米亞面色很自然，也很平靜，“所以我為自己搶來的、偷來的、掙來的任何東西，我都會牢牢攥住，不管是面對什麽樣的敵人，也絕不松手。”
　　林三酒盡量無聲地吸了壹口氣。她明白了……波西米亞壹定也在告訴她，緊緊抓住壹切能讓她浮起來的東西，是吧？
　　“如今我需要攥住的，不再是食物、鞋子或者道具了，”波西米亞轉過頭，看了她壹眼，說：“不過，道理不是壹樣的嗎？不管是分別、時間還是死亡，什麽都不能將那些我覺得很珍貴的時刻拿走。只要我看著它們，想著它們，不被遺憾或恐懼轉移註意力，我就永遠不會和我的珍寶失散。”
　　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怔怔停下腳步的。
　　她看著波西米亞打開房門，伸了壹個懶腰，人走進去了，門還半開著，等待著她。
　　疫苗的卡片已經再次握在手裏了，波西米亞的入睡就是第二次機會。
　　門等不到人手的溫度，好像帶著幾分失望，要慢慢回歸原位了。波西米亞在房間裏窸窸窣窣的聲音，被她跌在床上以後壹聲滿足的嘆息所結束了；林三酒重重地抹了壹把臉，終於還是擡起了手，準備去推開門。
　　如果說清久留支開她去懸崖上坐著是第壹個“節點”；那麽從她睡醒以後就是第二個“節點”了，她的狀態開始真正地急轉而下——她有時甚至懷疑自己余光裏盡是血色，仿佛焦慮、急迫已經碎裂了她的血管。
　　再不有所行動——再不快壹點的話——
　　為什麽這個念頭就是走不完？
　　“小酒！”
　　忽如其來的壹聲呼喊，令林三酒壹驚而縮回了手。她轉過頭，正好看見走廊另壹頭被推開的另壹扇房門；元向西從門後向她擺了擺手，露出了壹口白牙：“妳也來啦？我們在這裏！”
　　“們”？
　　等林三酒走近的時候，她才發現原來這壹個標準大小的房間裏，容納了兩人壹鬼——女越和韓歲平正壹人壹把椅子，坐在元向西對面，好像已經聊了好壹會兒的天；元向西坐在床上，拍了拍身邊，沖林三酒笑道：“妳來這兒坐，我沒椅子了。”
　　林三酒沈默地跌坐在他的床上；他沒有溫度，床單很涼，讓她幾乎要掉下眼淚了。她只要垂下頭，就能看見體內的黑洞正質疑著她，威脅著她，吞食著她。
　　“那是什麽？”女越說，“妳手裏那個好像壹個小鋼管似的東西……”
　　“能夠抵抗大洪水，拒絕傳送的疫苗。”林三酒擡起頭，直直地盯著她。“妳要打嗎？”
　　沒想到女越卻笑起來了，壹擼袖子露出了手腕，說：“快打快打！誰會不打啊？真要有這樣的好東西，全十二界的人都要打破頭來搶了。”
　　這次卻輪到林三酒壹怔。
　　她不由得回過頭，看了元向西壹眼；後者眼睛晶亮地眨巴了幾下。
　　原來女越和韓歲平，都還不知道梟西厄斯壹戰的細節嗎？
　　如果是這樣，或許波西米亞也還不知道疫苗的事，她也說了，她只是聽了壹個“大概”。
　　也就是說，其實她根本不必趁波西米亞或者女越二人睡著了才有機會；只需要把人類農場這個細節略過去，他們百分之壹百會非常願意……
　　她好像能感覺到，元向西坐在壹旁看著她的目光。
　　……起碼元向西不會失散，他不算是壹個人類。只要抓住他的手，她就能壹直將他留在身邊。
　　“說起來，妳來得正好，我有個事情想問妳。”女越似乎以為她開的玩笑過去了，轉開了話頭：“韓歲平在他經歷的第壹個末日世界裏就死了誒，這個創傷陰影可實在是夠大的……我剛才給他講了好多十二界的好處，可是妳看，他還是這副垂頭喪氣的樣子。”
　　“我沒有，”韓歲平又不服氣，又不好意思地說：“我不就是有點兒困，打了個盹嗎？”
　　“還夢見妳了呢，”元向西看熱鬧似的對林三酒補充了壹句。
　　韓歲平呻吟了壹聲，把臉埋進了手裏。
　　“所以啊，我覺得我有責任帶他出去看壹看，”女越以壹種末日老手的口氣說，“好歹我們也是在上壹個世界裏同生共死——噢，不是‘上壹個’了。”
　　她似乎想起了那壹個對她而言猶如昨日，卻已經離林三酒遠去了的現代世界。
　　頓了頓，女越繼續說道：“妳們不是要出去找燃料嗎？我們也壹起去，怎麽樣？什麽Karma之力，反正我是不怕的，我可是太本分了。”
　　“我也去吧，”元向西建議道，“不過我們最好是在壹兩天之內就趕回來。大巫女說，皮娜恢復不少了，壹個人被扔在別的地方也不合適，讓她來到船上慢慢繼續療養……她已經上了路，應該在兩天之後就能到了。妳也想早點看見她吧？”
　　林三酒說不出話，只是在欣喜和恐懼中點了點頭。攥著疫苗的手心裏，泛開了壹層汗。
　　找燃料可以說是目前最重要的壹件事了；眾人在短暫的休憩和調整之後，很快就做好了出發的準備。
　　除了身上帶傷的大巫女和余淵不能壹起走之外，睡得沈沈的波西米亞也被留在了房間裏。清久留哪肯用流連醉夢的機會去換苦力做，從通訊系統裏懶洋洋地應付了林三酒壹番：“好，好，我看家……知道了，不會亂跑，嗯，我準備老死在這裏……誒呀我求妳趕快走吧。”
　　在離開Exodus的時候，林三酒回頭看了壹眼藍天下的雪白飛船。
　　這個世界太廣闊，太沈重，她就快要抵抗不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