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83章 洞口

　　所謂“母王”，究竟是什麽？
　　二人立在斜坡上，有好幾秒鐘壹動未動。當霧氣逐漸打開後，尚未完全消散的腥風撫過鼻間，清淡的天光染得視野裏盡是壹片鴨蛋青色。在遙遠的窪地裏，那壹個如同小山般的影子上布滿了駁雜的、灰蒙蒙的顏色，像是打上了無數細小的補丁。
　　“我……我們過去看看嗎？”林三酒輕聲問道，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座小山。
　　它沈默地凝立在她的視野裏，就像是記憶中壹別經年的家鄉，叫人的眼眶壹點點酸澀起來，想要匍匐在它的腳邊，告知它自己離家後的每壹件故事。
　　這種感覺，顯然並非是她獨有的。
　　斯巴安緊緊抿著嘴唇，大概也正在體內抗爭著另壹個意誌，但眼睛裏卻汪著壹汪碧綠的水澤，仿佛森林裏被風吹動了的湖面。他壹時沒作答，足足過了好壹會兒才終於啞著嗓子開口了：“……我覺得我們應該過去看看情況，但是我剛才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，又反復與這個念頭抗爭了幾次。”
　　“我也是……現在妳怎麽看？”
　　“我還是覺得我們應該過去。”斯巴安望了她壹眼，天光映進他翡翠般的瞳孔裏，呈現出半透明的淡綠：“除非妳有更好的主意？”
　　她沒有。
　　漫無目的地尋找米姆，也只是浪費時間罷了；既然這壹切的源頭都擺在眼前了，有什麽理由不過去呢？
　　這個想法到底是她思考後得出的，還是她假裝自己思考過了，給了自己壹個接近那座小山的借口——她不知道。
　　即使林三酒聽不見意老師的回音，還是向她簡單交代了壹句，才與斯巴安壹起順著斜坡往下走。二人穿過了壹具具僵死在地上的人屍，盡量不讓自己壹腳踩進稀泥壹樣的腐肉裏；在越來越濃郁的惡味中，他們艱難地壹點點靠近了凹地底部。
　　這壹路上，他們都沒看見米姆的影子。
　　不知走了多久，大地總算不再向下傾斜，平平地向遠方鋪展開來了。他們來到這座龐然大物不遠處的時候，空氣中的腥臭氣已經濃郁得猶如實質，緩緩地流進鼻腔、氣管裏，中人欲嘔。
　　二人面色青白地擡起頭，身體微微發顫，壹時間誰都沒說話。等他們終於將那壹股撲上去的沖動克制住以後，斯巴安看了她壹眼，嘴唇幾乎都沒有張開地說：“……這下可不好辦了。”
　　壹張嘴，就感覺舌頭上能嘗出死屍味道了似的；林三酒也以同樣的方式，嘴唇微微打開壹點兒答道：“真沒想到，我還以為這兒肯定是母王了呢。”
　　說罷，她忍不住又擡頭看了壹眼。
　　在二人前方的“小山”上，密密麻麻地向外伸出了壹雙雙沾滿了塵土的黑鞋底，遠看就像是山坡上鉆出來的壹簇簇成雙成對的黑蘑菇。無數只腳壹路蔓延上去，直到到達這座小山的盡頭，才叫人隱約看見了死屍們的腿——這些人生前想必都是以同壹個姿勢撲上來的，所有的頭腳都朝著同壹個方向；壹具具屍體擠壓堆積在壹起，連形狀都難以區分了，只有他們身上顏色各異的衣服，還能看見壹個模模糊糊的大概。
　　屍山下方，匍匐著的後背更密集了，人屍與人屍之間，甚至擠不下去壹只手。
　　二人不得不忍著反胃，將擋在小腿前方的屍體壹壹撥翻開，硬是挖空了壹條通道——如此大量的屍體在這兒堆了至少有十來年，壹經翻動，塵土、碎布片、屍體上掉下來的黑色絮狀物、碎骨渣……以及種種叫不上名字的汙糟爛，全都撲進了空氣裏。當二捂著口鼻、好不容易走到屍山腳下時，林三酒壹低頭，發現自己靴子上正纏著壹綹綹烏黑的死人頭發，登時嗓子眼兒裏“咕咚”了壹聲。
　　“從屍體的腐化程度來看，這座屍山裏頭的人，應該是最早來到香巴拉的。”
　　有了手掌遮擋，斯巴安的聲音聽起來沈悶不清：“壹批又壹批的人，都像我們剛才那樣忍不住想撲倒在這兒……直到這兒實在擠不下了，後來的人們就圍著它壹圈壹圈匍匐著貼在地上。”
　　“這座屍山底下……”林三酒壹邊想象著最初的景象，壹邊輕聲說，“就是母王了吧？”
　　“對，我想應該和剛才那些黑東西壹樣，都住在地下。妳看這些被吸引而來的人，都會將面孔貼上地面……這樣方便它們從直接鉆進人臉裏去吧。”
　　“那麽米姆……”
　　“我不知道他在哪兒，”斯巴安似乎難得有這樣焦躁的時候，沒等她說完就開了口：“而且他是壹個實習戰員，身上沒有聯絡器。”
　　他的聲音落下以後，二人不約而同地沈默了下來。他們彼此心裏都清楚，過了這麽長時間仍然毫無聲息，那男孩活下來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。
　　“他試圖救過我們，”林三酒只說了半句，喉嚨裏似乎就被堵住了——她赫然發覺自己竟然壹點兒也不為那男孩感到悲憤，唯有壹點兒淡淡的感傷，仿佛只是剛剛揮別了壹個朋友。
　　過了半晌，斯巴安抹了壹把臉，聲音嘶啞：“讓我們去看看這個母王。”
　　在末日中沈沈浮浮地掙紮了這麽多年，比米姆更突兀、更叫人難以接受的死亡，他們也不知道目睹了多少。失去早已是常態了；所有對於死者未盡的感激、喜愛、期冀，都會空落落地黯淡下去，最終與那個名字壹起蒙上塵埃。
　　每次送別壹條生命，就像是自己也死去了壹點點。
　　林三酒叫出了【龍卷風鞭子】，掂量了壹下眼前屍山的規模與重量，猛然壹鞭子抽進了半空裏。與被她撕裂的迅疾氣浪壹起撲向屍山的，還有斯巴安甩出的壹顆顆【便攜式炮彈】——它們沖入空氣時，驀然激起數道藍光，像是在空中硬生生制造出了壹條通道；眨眼間，炮彈就轟地壹下在屍山中砸出壹個個龐大的空洞。
　　地面顫抖起來，屍山仿佛通了電似的，不斷抖落下壹具具屍體，又在半空中化作齏粉；遠處匍匐著的人體終於維持不住平衡，接二連三地骨碌碌滾下坡來，將四周斜坡都埋沒在漫天的煙塵裏。
　　“妳看！”
　　在尖銳呼嘯的颶風中，斯巴安的聲音也被吹得搖搖擺擺：“屍山下有壹個洞口！”
　　他說話時，又有更多的屍體撲簇簇滾落下來，壹眨眼就將那壹閃而逝的洞口重新填滿了。林三酒立即停下鞭子，待風勢漸漸停息下來後，拔腳就沖向了那壹片狼籍的屍海。
　　他們在垃圾場般的壹地屍體中間跋涉著，艱難地清空了剛才出現了洞口的那壹片地。所有屍體都沒有臉，只有半個空皮球似的空腦勺，感覺上已經不大像人了。扭曲斷裂的壹截截殘屍堵死了那個向下的洞，當二人好不容易將洞口重新挖出來時，連斯巴安看起來也難得地有了幾分狼狽骯臟。
　　“我壹直沒有問妳，”當二人望著地上哪個黑幽幽、人頭大的洞口時，斯巴安低低地嘆了口氣：“妳到底經歷了壹個什麽樣的夢境？妳從劇本裏帶出來的東西把我們引到這兒來了，說明它和妳的夢有壹點聯系。”
　　“我不想回憶它，”林三酒硬邦邦地答了壹句。
　　雖然她是在夢境中血洗了花生鎮的，但那種真實感與她實際上屠戮了壹個鎮子沒有區別，她甚至還能鮮活地感覺到鎮民身體的溫熱和抽搐——但讓她不願意回憶起夢境的不是屠殺的真實感，而是她對這場屠殺的無動於衷。
　　夢中的感覺，本該比現實中更強烈才對。
　　過了幾秒，她覺得自己口氣不大好，又補了壹句：“實在要說的話，我夢裏……有座山，和這兒有些像。”
　　斯巴安點點頭，沒有追問下去。他轉開那壹雙碧綠眼眸時，林三酒忽然浮起了壹個感覺：他是壹個能夠迅速切斷與他人聯系的人。
　　“洞口太小了，我們鉆不進去的。”他壹邊說，壹邊在手腕上壹拍——壹片投影立即躍入了半空，密密麻麻地浮起介紹各個物品的圖形和文字。“妳也找找看，有沒有能夠挖洞，動靜又不大的東西？”
　　林三酒想了想，發現自己還真有壹個——盡管挖洞不是它的本行。
　　畫師被叫出來的時候，斯巴安和他看起來都壹樣茫然。
　　“妳別畫洞口這壹圈土，”林三酒跪在地上，比比劃劃地說：“明白嗎？我要這個洞口的土去填補妳的畫，這樣它就足夠大了。妳要是不會畫，就蹲下來給我挖洞。”
　　最終那壹幅鋪滿了死屍、色調陰慘的畫，就像是地獄打開了壹個缺口似的，即使以最黑暗的美學標準來看，也毫無美感。以前的畫，林三酒不知道畫師都是怎麽處理的，但這壹次，畫師將畫布卷了卷塞給了她。
　　“挺聰明的特殊物品，”在米姆消失以後，斯巴安難得地笑了壹笑。“準備好了麽？”
　　林三酒點點頭，望著那個漆黑幽深的洞，壹咬牙，順著洞壁滑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