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50章 違約的人偶師

　　許多鐵罐當當地滾落在公路上，清脆的撞擊聲遠遠傳了出去，經久不息。貼在罐頭上的標簽都花白模糊了，標簽上的字被侵蝕得瞧不清楚。波西米亞撿起壹只撞到自己膝蓋上的，瞇眼看了它壹會兒，讀道：“鮮，鮮……什麽湯？”
　　元向西放下剛才被他撈起來當兜子用的外袍，撲了撲灰，在滾了壹地的鐵罐頭裏踩空走過來，看了看。“鮮番茄湯，”他的口氣十分自信，“肯定——慢著，我再看看。”
　　“誰知道大熊市末日多久了……就算是罐頭，也該過期了吧。”波西米亞擡頭斜了他壹眼，“妳都肯冒險回去拿罐頭了，妳不拿個開罐器？”
　　元向西也有有脾氣的時候，滿不高興：“都是進化者，要什麽開罐器。”
　　“妳看我的手進化成鋸齒片兒了嗎？”即使只能坐在地上休養，也不妨礙波西米亞嘴裏開槍，她壹邊說壹邊找刀片開罐子：“要不是林三酒死活不醒，我才不想吃過期罐頭。”
　　“鮮蟑螂湯，”元向西指著她手裏的罐頭說，“沒錯了。”
　　明知他在張嘴放屁，波西米亞還是壹松手扔掉了那罐頭。她渾身上下被鞭子抽裂的傷口都在灼燒著疼，斷裂的腳腕骨讓她睡也睡不著，動也動不了；身邊除了壹個事後八百年才吭哧吭哧摸回來的活鬼元向西，就是壹個萬萬不能主動上前與其搭話的人偶師了——她重新躺下來，看了壹眼身邊死人般的林三酒，恨不得把罐頭扔對方臉上：“都怪這個植物人！”
　　林三酒被切斷樹根後昏過去，已經是今日淩晨時分的事了。但此刻夕陽都又要再壹次沈下遠山了，她仍舊沒有半點要清醒過來的跡象。她的呼吸心跳都還正常，但波西米亞越看越覺得，她此刻毫無生命力的樣子就像壹個空塑料袋子似的，在沒有風時奄奄壹息；起了風，就會從此隨風消失。
　　當時把她撈出來以後，人偶師打量了林三酒壹會兒，沒有說壹個字。
　　幾個人遭遇林三酒的那壹處公路上，新長出來的樹林全被人偶師壹陣白光給徹底擊散、化為烏有了——雖然不明白他用的是什麽手段，又為什麽早不用上，波西米亞自然也不敢問——不過由於那壹處沒有了圍欄，保險起見，幾人決定往前走壹陣子再紮營。
　　說是紮營，其實林三酒二人的帳篷早就隨著樹林壹起在白光中消失了。唯壹壹個存活下來的，是人偶師那壹副高架子；它們在白光升起之前，就早早拆散自己，迅速爬到了公路壹邊，等著主人下壹次的召喚。此時它們就在不遠處，重新搭好了形狀、擺好了床、垂下了簾布——當然，和兩個傷患沒有關系。
　　兩個傷患此時正肩並肩地躺在粗糙冷硬的公路路面上，身邊鐺啷啷地滾著壹地罐頭。
　　元向西將刀片捅進壹只鐵罐子裏，嘴裏壹邊咕噥“還真挺不好開的”，壹邊看了林三酒幾眼。“唉，切掉了壹棵樹的樹根，她壹條命就去了十之八九，好像也說得通。”
　　“當初不是妳建議切樹根的嗎！”波西米亞對他怒目而視。
　　元向西被堵得不說話了，低下頭跟罐子較勁。過了壹會兒，他才小聲回了壹句：“……記性倒挺好。”
　　好不容易把罐頭弄開了幾個之後，波西米亞費力地生了壹堆火，成了晚上唯壹壹個在火旁吃晚餐的人。罐頭被捅開了小洞眼，以壹根長發夾穿著，吊在火上加熱；過了壹會兒，壹股混合著舊蔬菜和黴菌氣味的怪味道，就騰騰蒸散進了空氣裏。
　　波西米亞看看罐子裏粘稠的灰白糊糊，幾次鼓起勇氣也張不開嘴，又轉頭看了看林三酒。後者面對如此美味，依舊雙目緊閉；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火光，在她臉上投下了跳動的影子，令她五官看上去似乎正在不斷變化，反而有了壹種虛假的生命感。
　　其實除了樹根鉆出來的腳底之外，林三酒身上好端端地壹點兒傷也沒有。但她越是完好，越叫波西米亞覺得無從下手——骨頭和傷口都能包紮起來，面對壹個植物人她又能怎麽辦？
　　“該給她餵點水了吧？”她倒是忽然被自己提醒了。
　　“應該了，”元向西點點頭說。
　　“那……是從嘴裏餵，還是滴在樹根的地方？”
　　“都試試？”
　　“妳來，”波西米亞壹指腳腕，“我腳疼。”
　　元向西還真是壹個本性十分溫柔的人。他用壹只空鐵罐裝了些水，在林三酒身邊坐了下來；他將長發別向耳後，露出壹張仿佛被月色柔柔抹過的面龐，檢查了壹會兒林三酒的狀態。將她枕在自己膝蓋上後，他輕輕捏著林三酒的下巴，讓她張開了嘴。
　　“沒用的，”
　　從深紅色的簾布之後，忽然傳來了人偶師冷冷的聲音。“水補不回來她流失的生命力。”
　　“那怎麽辦？”元向西朝他說話的方向壹歪頭，好像小鹿對槍口生了好奇壹樣：“妳過來看壹眼嘛。”
　　波西米亞裝作沒聽見。
　　“把水扔了，”人偶師聽上去，似乎也正在忍耐這個殺不掉又做不成人偶的家夥，“不要餵水餵飯。”
　　波西米亞壹楞，感覺自己該說點什麽，但到底怎麽說才聽起來不像是質疑人偶師，又不大好辦；她正皺著眉頭措辭時，元向西幹脆利落地回應了壹句：“那她不就要死了嗎？”
　　“妳看，”人偶師以近似贊賞般的嘆息聲說道，“她不如妳。妳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該死，就死了；她就從來沒有這種自覺。”
　　見元向西歪頭想了想，波西米亞忍不住了：“不是誇妳。”
　　“噢，”他猶豫了壹會兒，輕輕放下了手裏的鐵罐。
　　在斷絕了林三酒的水食之後，加上白天趕路晚上吹風，她看起來果然壹日比壹日虛弱嚴重了。
　　每天晚上波西米亞合上眼睛之前都會懷疑，林三酒會在自己睡著時，這樣壹路黯淡灰沈下去，直到沈進昏黑無盡的夜色裏，睜眼時就再也不存在了。波西米亞被這個念頭擾得睡不安穩，每晚都要醒來好幾次，伸手在林三酒臉上摸索壹會兒，找她鼻間的呼吸。有壹回她睡得迷迷糊糊，在元向西臉上摸了半天，壹個激靈就給嚇清醒了——結果由於她半夜罵人的聲氣太響亮，她和元向西壹起被人偶師給打飛了好幾步遠。
　　當波西米亞壯著膽子，問這種情況下生命力流失該怎麽辦時，人偶師只回答了冷冷的幾個字：“沒有辦法。”
　　所以幹脆讓她把生命力流幹了拉倒？這算什麽救人的辦法？
　　當然，這話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口的。
　　又在公路上跋涉了兩周之後，波西米亞開始覺得，自己大概也要隨林三酒壹起去了。這壹路上，除了偶爾能遠遠瞥見公路圍欄外的人影，他們什麽人也沒見著；山林早已稀疏趨絕，山勢卻仍在連綿起伏。她早已經過了“餓”這個階段，絕望得看什麽都想往嘴裏送，要不是元向西攔著，她都能揪野草吃。
　　在不知第幾天的時候，人偶師忽然發話讓他們停下來。
　　波西米亞正拄著壹根從別處弄來的樹枝當拐杖，另壹手托著林三酒，讓她不至於從元向西的肩膀上滑下來；後者壹路呼呼直喘，喘氣比走路都花力氣，此時聞言停下腳，趕緊把林三酒扒了下去——“怎麽了？妳有什麽發現嗎？”他自然而然地回頭問道，好像人偶師是個老友似的。
　　人偶師陰沈沈地看了他壹眼，目光轉到地上的林三酒身上。
　　“叫她散掉生命力，比叫下水道散幹凈味道都難。”他冷笑了壹聲，擡起壹只手，手指輕輕在空氣裏劃了幾下。吻在手背皮膚上、纏繞著手指的數條漆黑皮革，隨著他的動作，反射起伏著絲絲縷縷的亮光。“看來只好幫她壹把了。”
　　盡管好久沒吃過東西，波西米亞卻突然嗝了壹聲。
　　人偶師似乎承諾過，不會殺掉林三酒，而不管林三酒平時怎麽跳，也確實活下來了。所以肯定是她理解錯了，他不會對林三酒下殺手的……要殺早就殺了。只不過……什麽叫“散掉生命力”？他為什麽要散掉林三酒的生命力？
　　“那個，大人，”她猶豫著開了口，“要不我來……”
　　話音未落，壹道沈重氣流筆直地打上了林三酒的胸口。
　　這壹擊的力量，遠遠比它看起來強大得多，登時就把她打得像條死魚般翻跳了起來；胸骨咯啦啦碎裂開的聲響，清晰得叫人聽了連自己的骨頭也開始痛了。二人吃了壹驚，不由自主後退了幾步，壹時間都楞了。
　　林三酒被打得翻了個個兒，人卻還沒有醒。她壹動不動地趴伏在公路上，波西米亞也壹動不動地盯著她——屏息等待了壹會兒，見地上沒有血液逐漸漫開，波西米亞才緩緩地吐出了半口氣；不等吐完，卻又凝在了喉嚨裏。
　　林三酒的後背，沒有呼吸的起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