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56章 彎腰往床底下看

　　不，客廳不止是漆黑壹片。
　　……不應該是這樣的，就算她把光魚叫走了，客廳裏自然而然地黑了下來，也不應該是現在這樣的。在那片黑暗裏，有什麽東西嚴重偏離了原本該有的模樣。
　　波西米亞壹手抓著自己的裙擺，手心裏濕濕熱熱地滲起了汗。她現在站在樓梯半截上，兩側欄桿下各是壹條走廊：左邊壹條通往書房，右邊壹條經過客廳。左邊的走廊裏，隨著光魚徘徊，光影像呼吸壹般起起伏伏，很正常；客廳……客廳……
　　她身邊現在圍繞著三條遊魚，光從樓梯上灑下去，昏蒙蒙地映亮了右邊。客廳門就站在昏亮中，裏面是沒有被照亮的漆黑，卻不知道哪裏不自然、不對勁；就好像壹個面孔變形的人，努力歪過下巴擰著嘴，想要裝出正常人的臉壹樣。波西米亞壹眼又壹眼地從客廳上掃過去，怎麽也解釋不清到底是什麽東西正尖銳地硌著她的感知。
　　波西米亞想下去看看，又想轉頭就跑。但回頭壹看，她的後方是悄無聲息、黑沈沈的二樓——她既不想後背露給客廳，也不想把後背露給二樓。
　　……五條光魚實在是太不夠用了。
　　她想趕緊叫壹聲，等元向西不知從哪兒鉆出來，臉上仍帶著那副起床好幾個小時還想鉆回被窩的朦朧氣，笑嘻嘻地說她還是得從他身上找安全感。那畢竟是元向西，與她壹起相處了這麽久的人，她的丈夫……但她使勁試了好幾次，喉嚨裏像是被人用指甲給撓爛了，就是發不出聲來。
　　她害怕自己壹叫，從客廳濃若實質的黑暗裏就會邁出壹只腳，壹步走出來個元向西。
　　他不對勁，他不對勁……腦海中那些未發出去的信件，就像水裏的氣球壹樣，按下去就浮起來，按下去就浮起來。波西米亞在臺階上轉過身，面對著漆黑客廳，將後背對著另壹邊的樓梯欄桿，壹點點退了過去，直到把後腰緊緊壓在了木欄桿上——如果有什麽東西從客廳出來、或是從二樓下來，她只要壹轉眼珠就能看見了。
　　直到後腰撞上了樓梯扶手，波西米亞反手抓住它，另壹只手小幅度地壹揮，壹條光魚頓時離開了她的頭頂，穿過對面欄桿，遊向了客廳。
　　從她的角度，客廳門口下方三分之壹都被樓梯擋住了，就算她伸頭往外看，也只能看見光芒映亮了客廳門框內的上方。她趕緊在臺階上蹲下身子，視線穿過欄桿，歪頭往客廳裏看——光魚遊過之處，映亮了木地板、舊毯子、米黃沙發……壹切都正常，她也沒看到客廳裏頭站著壹雙腳。
　　元向西不在客廳裏？所以才沒有聲響？
　　但是，剛才那種不自然的感覺又是從哪兒來的？
　　波西米亞往後縮了縮；樓梯扶手下是壹根壹根雕花木欄桿，此時壓在她的後背上，涼涼硬硬地陷進了她的衣物皮膚裏。
　　被木欄桿實實壓住的地方，意味著沒有什麽別的東西能碰上，感覺踏實堅硬；而在兩根木欄桿之間的後背，卻正空落落地暴露在空氣裏。她都能感覺到自己落在欄桿空隔裏的皮膚上，汗毛慢慢立了起來。
　　這樣反而感覺更不安全了，波西米亞急忙往前壹傾身離開了木欄桿。在她隨即要站起身時，目光壹轉，恰好瞧見兩根木欄桿之間縮回去了壹只手。
　　……什麽玩意？
　　她壹剎那想從嗓子裏炸開壹聲叫，卻壹點呼吸聲都發不出來，像是被掐住了喉管；當她正要向樓梯下甩出壹個攻擊的時候，元向西的聲音忽然從底下響了起來：“波西米亞？”
　　在壹閃而過的放松之後，波西米亞的心臟又繃緊了，仿佛連心跳都變得單薄困難起來。“妳——妳要幹什麽？”
　　“我要幹什麽？我什麽也不幹啊。”
　　她看著元向西的臉從樓梯下方浮起來，升入了兩根黃木欄桿之間，對著她，嘴巴壹張壹合地說：“剛才正要拍妳壹下，結果還沒碰到妳，妳就比被拍上了跳得還高，反而嚇我壹跳……妳下來看看。”
　　波西米亞張不開嘴問“看什麽”。
　　“妳在找我呢嗎？剛才從書房出來時，我在樓梯下發現了這個暗房，就進來看了看。”他仰起頭，問道：“妳怎麽了？”
　　“暗……暗房？”打量他壹會兒，見他臉上身上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，波西米亞終於啞著嗓子說：“什麽是暗房？”
　　“洗照片的地方，”元向西答道，“看樣子本來樓梯下方是個小儲物間，被我們改造用來洗照片了。照相機和膠卷都在裏面，還掛著幾張洗好之後壹直沒拿出來的照片，我看好像是這壹卷膠卷還沒洗完，我們這家人就消失了。妳不進來看看？”
　　絕對不要。
　　如果他剛才壹直在暗房裏關著門，那麽倒是能解釋為什麽她沒有聽見動靜。驚了她壹跳的那壹聲門軸轉動，顯然也是元向西打開暗房門時發出來的——但即使壹切都有了合理解釋，波西米亞還是不想下去。
　　“我……我們分頭找線索，效率高壹點。”她指了指正沈默等待著她的二樓，說：“妳不是說有洗好的照片嗎？妳拿出來給我看看——別，妳不用上來了，就從欄桿裏遞給我吧。”
　　元向西的頭重新消失在了樓梯下，過不多時，從欄桿裏探上來了壹只手。他站在暗房門口的時候，若是不多往外走幾步，從波西米亞的角度就只能瞧見腦袋或是伸出來的手了——她捏著照片的角，把它們接過來，看了看。
　　……與之前的照片相比，區別還真大。
　　她沒有用過真的照相機，但是她知道照片也有好壞之分——放在家庭相冊裏的，都是壹些色彩清楚、光線溫暖、賞心悅目的照片，仿佛每壹張都帶著愛；尤其是她叼蘋果的那壹張，幾乎像是電影裏截下來的畫面壹樣。
　　然而此刻拿在手裏的，卻是個叫人不想看著它，也不想被它看著的東西。
　　其實並沒有什麽暴力血腥、怪力亂神之類的內容：第壹張上，壹家人好像正在吃晚飯。與其說它是壹家人的合影，倒更像是有人潛入房子裏偷拍下了這壹家人。影像歪斜著，好像因為鏡頭是歪的；波西米亞坐在餐桌對面，被捕捉到了壹張笑容過大了的臉——嘴角深深向兩邊咧開，面頰高高聳起，眼睛圓滾滾地望著面前的寶兒。
　　寶兒的後腦勺正對著鏡頭，腦袋倒向壹邊，似乎正要與坐在照片左側的父親說話；但是整個左半邊照片上的影像都花了，元向西與小半個寶兒只是兩片拉扯變形了的人形光影。右邊，兩個更小的孩子卻尤其端正地坐在餐桌旁，同樣只能看見後腦勺。
　　接下來的兩三張，不是花了就是照歪了，鏡頭甚至從來沒有平齊地對準過相框邊框；有壹張三個孩子在太陽下壹起午睡時的照片上，還紅通通地擋上了大半個手指頭。
　　“不知道是沒洗好還是沒照好，或者兩者都有，”元向西從她的表情上看出了端倪，解釋道：“我也覺得這些照片……讓人看了很不舒服。正好材料都有，我打算把剩下的膠卷洗出來，說不定有線索呢。”
　　“妳……妳會洗照片？”波西米亞將照片遞還回去，下意識地在裙子上抹了抹手，好像想抹掉從照片上沾到的荒腔走板、癲狂囈語壹般的氣息。
　　“我多才多藝著呢。”
　　能不讓他跟在自己身邊，也是壹件好事。壹想到自己在不久前，還常常望著他的臉悄悄走神，波西米亞就只想深深地打壹個顫。她胡亂應付了元向西幾句，正要轉身離開，忽然壹頓：“等等，妳剛才說，照相機在裏面？”
　　“對啊。”
　　“還能用嗎？”
　　“我看看……唔，好像行……可以，能用！”
　　“我想照壹張照片，”波西米亞忍住想要從欄桿間低下頭、看看暗房的欲望。“妳教我怎麽用相機，妳再幫我洗出來吧？”
　　“這幾句話哪說得清，”元向西咕噥著從樓梯下走出來，“我上去示範給妳看吧。”
　　壹句“別上來”還卡在喉嚨裏，他已經從樓梯轉角處繞了出來——波西米亞迅速在他身上壹掃，這才把那句話咽了回去。元向西還是老樣子，神態清閑松散，壹點兒也不知道急似的；他走到波西米亞身旁，仔細講了壹遍這部相機該怎麽照相，絲毫沒留意到她急促的呼吸。
　　“妳要照什麽？”
　　波西米亞接過相機，聽著自己咚咚撞的心跳聲，將光魚從客廳裏召了回來。光線壹走，那壹片區域裏頓時又像剛才壹樣暗了下來；那種變形人臉想要努力扭得接近正常的感覺，也跟著壹起回來了。
　　她舉起相機，對著樓梯右手下方的客廳口和走廊，“哢嚓”壹聲照了壹張相。
　　“這壹張，拜托妳洗出來了。”波西米亞將相機塞回元向西懷裏，趕緊往樓上走，“我去樓上看看。”
　　她好像感覺到，在自己上樓時，背後壹直被元向西的目光燒灼著；但是在二樓樓梯口壹轉身，又發現樓梯上早就空了，他已經不知什麽時候走了。波西米亞這壹次沒有進主臥，反而進了另外兩個房間：壹個好像是寶兒與弟弟共同的兒童房，裏面還有不少玩具和兩張小床；另壹個顯然是育嬰房，窗口下擺著壹張嬰兒床，被夜風吹得起伏不定的窗紗，沙沙地掃過嬰兒床的圍欄。
　　有三條光魚每時每刻地照亮四周，她的底氣也稍微壯了些。
　　媽媽的日記本總不會在孩子的房間裏吧？但是主臥室裏到處都找過了，沒有任何日記本了；波西米亞抱著試壹試的心態，走進了寶兒的房間裏。
　　她鋪著粉紅床單的小床邊坐了下來，準備彎腰往床底下看。
　　大大小小數十張寶兒的圓臉，從床底下迎上了她的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