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70章 第三條路

　　當這段回憶結束時，手中的茶已經涼透了。
　　直到現在，屋壹柳才像是第壹次真正地看見了這間屋子。他的目光慢慢從客廳內壹點點轉了過去：擺著照片的書架，腳下褪色磨白的波斯地毯，餐桌旁半開的窗戶……
　　它們身上仿佛都罩了壹層三十六年的不真切的長夢，如今他再望去時，好像能看見它們陷入沈睡與停滯的那壹天了。
　　屋壹柳是被喬教授邀請來家的，此時卻忽然生出了壹種誤闖入塵封祭廟的錯覺，趕緊放下了手中茶杯——他生怕這只茶杯是櫻水岸用過的，自己的指紋會把他的痕跡給遮蔽模糊掉。
　　老太太仍舊端坐在獨屬於她的祭廟裏，雙手攏在壹起，那枚戒指在她松弛堆積的皮膚之間，露出了壹點點銀光。
　　“使用說明上說，改變了那壹分鐘發生的事情，也不代表後來的歷史會按照使用者希望的那樣去改變。很幸運的是，我們成功了。”喬教授微微壹笑，說：“我後來換過工作，換過學校，但壹直都住在這所房子裏，平平常常地生活到了現在。”
　　“因為這裏曾經……”
　　她似乎看出了屋壹柳的心情，搖搖頭。“在改變了歷史之後，他從未踏足過這所房子。我意識到，他推開過的大門，他打開過的窗戶，他坐過的餐桌，和他倚靠過的浴缸……他都沒有親手碰過。”
　　“世界恢復原狀之後，我的變形也消失了。”喬教授慢慢靠在沙發上，望著客廳窗戶——窗沿上，放了壹個木制的鳥食盒。“我壹開始以為，既然我的變形消失了，那麽我的記憶也會消失……但不知道為什麽，我的記憶保留了下來，我也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。”
　　假如能選擇的話，不知道她會選擇忘掉嗎？
　　屋壹柳心中浮起這個問題，卻沒有問出口。沙發上的喬教授看起來單薄而幹枯，仿佛被時間和風沙侵蝕已久，流逝了曾有的豐潤、柔軟和堅韌；任何關於過去的假設和提問，他都覺得是壹種對她的折磨。
　　“現在看來，也不能說我把歷史改變了。我們只是將變形世界推遲了三十六年……”喬教授忽然說道，“也許這個世界是註定了要迎來末日的，不論我們怎麽掙紮。”
　　她啞聲嘆了口氣。她年紀大了，說了這麽多話以後，嗓音就像被煙熏得發枯：“我只是很高興，沒有讓這個註定要結束的世界，連累掉他壹條命。”
　　“教授，”屋壹柳咽了壹下嗓子，指著她手上的戒指問道：“那個……那個就是櫻水岸的……”
　　老太太連睫毛也沒有眨動壹下，答道：“是啊。我當時穿在身上的衣服，拿在手裏的東西，都跟我的記憶壹起保留下來了。或許在他看來，是有壹天忽然發現自己不知怎麽的，丟了個戒指吧？”
　　說到最後，她忽然壹笑——好像三十六年時光都被壹瞬間抹掉了，她變成了壹個剛剛捉弄了櫻水岸壹下的年輕女孩。
　　“那麽，他留在裏面的東西……”換作是誰，恐怕現在都不能不激動了，屋壹柳渾身發熱，顫聲問道：“教授，妳說【時間回溯】每24年可以用壹次，現在過了啊！我們雖然不是進化者，沒有那麽大的能力，可是如果我們花工夫去找這壹次的‘零號病人’，那——”
　　“不行了。”喬教授好像早就知道他有這麽壹說，語氣平淡地打斷了他。“這些東西，都是只存在於末日世界中的特殊物品。在這個世界恢復原狀之後，它們也都陸續失去了效用……現在我連戒指都打不開了。”
　　屋壹柳張開嘴巴，楞楞地看著她——或許是他實在拒絕相信，喬教授的聲音在進入耳膜之後過了許久，才終於慢慢變成了他能理解的內容。
　　“那、那，”他壹時間難以接受，問道：“現在世界又結束了，再給它們壹點時間，或許這個戒指又可以……”
　　“或許可以，”喬教授的神色看起來還是很平靜——就好像在講述完過去的經歷之後，又有壹部分她自己留在舊日裏了，不會再出來了。“或許不可以。這是壹個簡單的邏輯問題，A的消失會導致B的消失，但不能從這壹點中推導出，A的出現肯定也會導致B的出現。”
　　唯壹獲救的可能性也被掐滅了。
　　屋壹柳真不知道，喬教授是怎麽才保持得這樣平靜；他壹想到外頭那個衰變、退行、惡化的世界，簡直恨不得自己從沒出生過才好，這樣就不必面對它了——他才二十壹歲，別說在變形人中過完余生了，他能不能平安度過這個月都是未知數。
　　怪不得那個公園裏的男上班族會選擇出賣其他正常人……只要有任何辦法能減輕壹點這種壓力和絕望，恐怕都會有人不顧後果去做的。
　　“教授，”
　　屋壹柳現在多少體會到了壹點當初金妍的心態——喬教授就是這個荒謬世界上唯壹壹點真實、穩定的東西了，他在老太太面前，簡直就像是壹個還在爬的嬰兒，要尋求大人的腿腳作倚靠。“那妳說，我們接下來怎麽辦才好？”
　　老太太壹時沒說話，只是慢慢轉動著手上的戒指。
　　“我、我甚至不可能像妳當初壹樣，假裝自己也變形了。”
　　屋壹柳越往深處想，越覺得自己好像在往深淵裏壹點點地跌下去、爬不上來了：“李伯斯已經知道我沒有變形了，我……我連躲都沒有地方躲，他們現在壹定都在捕獵我。我家裏人也都變形了，我除了這兒，甚至都沒有別的地方可去……我還有很多計劃，我想要好好活著。教授，拜托妳了，就算是白費勁也好，和我壹起去找這壹次的零號病人——”
　　喬教授微微地歪了歪頭，壹綹花白的散亂卷發滑下了耳邊。她臉上劃過去了壹閃即逝的某種神色，令屋壹柳猛地閉上了嘴。
　　“妳如果想要恢復平常的生活，是可以的啊。”老太太平靜地說，“我可以向妳保證，在變形之後的生活，仍舊能滿足壹個人的基本要求。”
　　屋壹柳怔怔地看著她。
　　“妳想讀書、工作、成家，都沒有問題。世界的每壹點點衰退，妳都毫無所察，並會在第壹時間就適應了這壹點點惡化——畢竟它只有壹點點。這個世界太大了，哪怕每天都被蠶食掉壹小塊，也足以延續妳壹生的時間。當然，妳的下壹代就不會有這麽好運氣了。”
　　在無知無覺中，慢慢地隨著壹個惡化衰退的世界壹起惡化衰退下去……屋壹柳打了個戰。他難以想象自己有壹天也會邏輯混亂、語法不通、思維散碎——他不是害怕，他是覺得有點惡心。
　　“我並不批判這種選擇。”喬教授望著自己的戒指說，“在這個世界裏，‘正常人’是他們，是變形人們，我們才是不正常的少數。做壹個終其壹生都站在門欄外的不正常人，是很痛苦的事，而避免痛苦是生物本能。能夠渾渾噩噩地活著，未必不是壹種運氣。”
　　屋壹柳從沒有把“成為變形人”當成過壹個選項來考慮過，他甚至懷疑，喬教授是不是在試探他。畢竟如果他決定成為變形人的話，那喬教授本身也就暴露了——
　　“至於我嘛，我已經活夠年歲了。”喬教授似乎對這個年輕學生腦海裏的想法都壹清二楚，笑著說道：“我這壹生的終章早就結束了。那以後的時間，每壹天都是我借來的，現在看來，我借來的時間也要到頭了。所以妳不必考慮我，妳要是決定了，只管去做。”
　　“不，”屋壹柳想都沒想，這個字就出了口。“要是我被抓住了，我被感染了，那麽我沒辦法。但是只要我還能掙紮壹天，我就不要變成那個樣子。”
　　喬教授對這個回答似乎不意外，只是點了點頭。
　　是不是……會主動屈服順遂的人，本來也不可能壹直堅持著不變形？這是壹個屋壹柳沒法驗證的問題了。
　　“妳不願意成為他們壹員，也不可能躲躲藏藏地生活壹輩子。”喬教授總結似的說，“但這不代表，妳就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了。”
　　屋壹柳猛地擡起了頭。剛才從老太太臉上壹閃而逝的神情，此刻又像霧氣壹樣慢慢浮了起來。
　　“妳可以想辦法成為進化者，從此脫離這個世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