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57章 兩條命

　　……原來我還沒有到回家的時候。
　　葉德使勁睜大眼睛，但不知道是因為他快要脫力了，還是被淚水嗆得模糊了視野，壹時間除了頭上壹團昏白的影子之外，他什麽也看不清。
　　葉井消失了，育兒院外的陽光消失了，他又回到了這壹個寒涼寂靜，面無表情的夜晚。
　　咖啡的效力已經來到了強弩之末，虛弱和脫力感正悄悄爬進他腦海邊緣，窺探張望，隨時準備著要伸手將他抓住。
　　葉德的太陽穴壹跳壹跳，仿佛腦神經都快要因重負而力竭斷掉了，思緒全都碎成了散片，他壹時間能想起來的只有疑惑：為什麽自己能在半空中停住？
　　變異的安然還可以伸長手臂抓住上方的城墻——盡管因為他的重量，任何城墻、山石都無法承擔得起他；可是自己現在……又是抓住了什麽？
　　或許是因為困惑分神，他肌肉稍微壹松，登時就感覺雙手從什麽東西上滑了下來，身體再次被重力壹口咬住，被筆直朝下拽向了煙霾。頭上那壹個昏白的影子仿佛受了刺激，驀然壹個下沖——正是在這壹刻，葉德想起來了，也明白為什麽自己會感覺吃力別扭得古怪了。
　　要打比方的話，就好像是壹個人拎著自己的後衣領，把自己給拽離了地面——聽上去要多不合理有多不合理，可這卻是眼下情況的本質。
　　葉德的本能反應很快，他才剛壹滑下去，圓球狀的銀白人頭頓時跟著壹起沖了下來；他在情急之下再次伸手壹抓，用胳膊牢牢抱住了浮在半空中的銀白人頭，這才好不容易穩住了自己的下跌。
　　他沈重地喘了幾口氣，壹時渾身肌肉繃得緊緊的，哪兒也不敢動，只敢轉動眼睛，往下看了看。
　　比起繁甲城，他現在離煙霾層近多了。他甚至都能聞見屬於煙霾的獨有氣味，仿佛許多手指壹樣按上他的臉，尋找能鉆進去的孔洞。
　　在數十米之下，厚重凝固的煙霾看上去猶如實質，在昏黑夜色裏就像是壹片無窮無盡的地面；他的目光穿不透煙霾，也看不見掉下去的安然在哪兒，是否還活著，是否還在試圖爬上來。
　　實在難以想象，他剛才在跌下懸崖的驚懼恐怖、咖啡效力快要到頭的脫力休克之中，居然還殘存了最後壹點點理智與意誌，將銀白人頭給及時調了過來，並且還壹把將它抱住了，才止住了下跌。
　　他知道自己其實不願意死去。他身上帶著兩條命，壹條是自己的，壹條是葉井的；只要他還活著，他的每壹次呼吸，都好像是將氧氣送給了冥冥中的葉井，讓她能夠繼續看見這個世界，這座城。
　　只不過支撐著銀白人頭浮在半空的，也是他自己的力量——也就是說，他抓得越牢，自己的負擔也就越大，他都能感覺到，他的力量與精力正在這種互相拉鋸壹般的脆弱平衡中急劇消耗。
　　別說給林三酒發訊息了，現在他都快要把自己的進化能力給擠幹了，也只能勉強保持銀白人頭不掉下去而已，別的功能連壹點都調不出來。浮也浮不上去，求救也求救不了，難道他費盡心機，只能延續幾分鐘的命嗎？
　　不，等等，他好像還沒有完全進入絕境。
　　喘息著，葉德使勁用左胳膊抱住銀白圓球，壹將身體重心都掛在左胳膊上，頓時感覺它在半空中微微搖顫了兩下，仿佛隨時會滑脫掉落似的不穩當，給他嚇出了壹身的冷汗。
　　他屏息等了兩秒，見自己居然還沒有摔下去跌死，趕緊用右手掏出了咖啡杯。他用牙壹點點咬開了蓋子，將留作最後手段的三四口咖啡全倒入了胃裏——壹股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暖意很快就沖入了血管裏，讓他精神壹振，銀白圓球也似乎穩了不少，不再顫巍巍了。
　　直到五感再壹次清晰起來，葉德才隱約聽見了夜風中飄散回蕩的聲音。
　　“八頭德！”這個名字，也是他從散碎得沒有形狀的人聲中拼出來的。“八頭德，妳還活著嗎？”
　　好像是……安娜。
　　“八頭德！”她大概是趴在山崖邊上喊的，也不知道用了多大氣力，即使隔了這麽遠，都傳進了他的耳朵裏。“我找到了幾個人，我們可以想辦法拉妳上來，妳在哪，妳喊壹聲啊！”
　　那孩子喊了多久？她到現在也不肯去想，自己可能已經墜崖而死了嗎？
　　有壹瞬間，葉德又想哭、又想笑，當說不清的情緒沖上他的喉嚨時，登時化作壹聲高喊：“安娜！我在這裏！”
　　夜風安靜下來，任他獨自懸在昏暗裏；在等了仿佛壹輩子以後，他終於看見了幾道手電筒的白光，刺破了夜晚蒙蒙的淡霧，在頭上來回搜索巡弋。
　　銀白人頭努力往上浮了幾寸，就已經是它能夠帶著自己上升的最大距離了。多虧了他這麽壹動，來自上方的幾道光才迅速集中固定在了他身上——伴隨著安娜壹聲哭“妳果然沒死！”，壹條長長的，由好幾段繩子、被單和布料組成的繩索也晃晃蕩蕩地垂了下來。
　　當他終於被幾只溫熱的手給扶進城道裏時，葉德恍恍惚惚地壹頭栽倒在地，只覺自己好像死過了幾次，與眼前的磚地、湊上唇邊的水杯、身邊忙亂的腳步……已隔了不止壹世。
　　陌生的嗓音喃喃地說著“太好了”，有人為他身上的傷抽了壹口涼氣，屬於普通人的手在他腦袋下墊了壹個什麽東西……安娜跪坐在他身邊，似乎除了哭，什麽也說不出來。
　　葉德此時已經接近昏迷的邊緣，但他仍然還記得，自己不是唯壹壹個進城查探情況的人。他知道自己支撐不了多久了，他得把這邊的情況趕緊告知林三酒，她才好決定下壹步。
　　銀白人頭浮在他肩膀旁邊不遠，因為不必再負擔他的體重，此刻把殘余的能力勻壹勻，正好可以給林三酒發出訊息。
　　葉德喘息著把話發了出去，等了壹會兒。
　　他沒有收到回應，於是又發了壹次訊息——過了幾分鐘，仍舊什麽也沒有。
　　葉德慢慢爬了起來。他將最後的精力都集中於人頭上，讓它浮上半空，搜索了壹圈林三酒的聲息。
　　……林三酒就和許多普通人壹樣，似乎從繁甲城中蒸發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