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09章 水與容器

　　自從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這壹個有點瘋狂的計劃時，林三酒就知道，留給她做反擊的時間窗口，恐怕不會太長。
　　人黏突然頓下來的那壹刻，就是她獲得的第壹個信號。
　　“嗯？怎……怎麽……”
　　那主導人頭的聲音含含混混、微微發顫，在幾個字的工夫裏，就已經從展廳另壹頭急速劃向了它吞下人體的地方——是的，它現在剛剛意識到不對勁，但它不會也不敢立刻就相信的，必須要先親眼看壹看……
　　林三酒渾身的肌肉都蓄滿了力量，壹雙眼睛在昏暗中幽幽地泛著微光，如同壹只等候時機的獵豹。人黏現在這壹刻已經完全顧不上她了，甚至也忘了要掩藏主導人頭的蹤跡；那壹顆肥大寬橫的人頭，驀然從天花板上壹片垂下來的肉皮中伸了下來，直奔向還包裹著男人身體的那壹大團——“咕嘰”壹聲，那壹大團肉浪就打開了，被碾成碎片的衣物、毀不壞的幾件特殊物品、被壓得嚴重變形的手電筒、幾乎看不出原樣的皮鞋和腰帶……全都被肉浪重新推入了人世間。
　　但是，那個男人的身體卻沒有掉出來。
　　他仍然還在，至少他的大概形狀仍然還在。在失去了身外之物後，此時他就只剩赤·條條壹具身體了，背朝外界，看起來仿佛正在張開雙臂，擁抱人黏——至於他的頭臉和前半扇，已經全部徹底溶化，與人黏融合為了壹體。
　　幾根足有鋼管那麽粗大的青筋，從人黏皮膚下直直伸入了那男人的臉和胸膛裏——或者應該說，臉和胸膛曾經應該在的地方——仔細看的話，甚至還能看出那幾根粗大青筋的隱約浮凸跳動。
　　“這是……”
　　主導人頭上那壹雙肥大的嘴唇不住顫抖起來；它只朝那半扇已經無法辨認的人身掃了壹眼，就迅速轉開了頭，連帶著身後壹層層肉身，壹起沖向了地面，以及地面上被黏液包裹的壹坨坨碎衣物用品。
　　展廳天花板下突然曲折尖銳地回蕩起了似哭似笑、口齒不清的聲音，仿佛夜狼嘯叫時卻忽然忍不住發笑發狂壹般，至於它說了什麽，是否真的在說人話，就壹點兒也辨認不出來了。
　　它顯然已經忘了，有個剛才還在這兒的人，此時卻不見了。
　　“不可、不可能……”主導人頭好像只會重復說這幾個字，壹會兒轉頭看看地上的破碎東西，壹會兒又看看不遠處腦袋上籠著黑煙的人身，目光在二者之間狠狠揮掃幾下，光禿禿的臉上擰得越來越歪，越來越厲：“這是我——這是我——”
　　然而當人黏嚎叫起來時，它連接著人類身體的那壹部分中，數條粗大青筋卻仍然直直插在主謀人身的腦袋裏，壹鼓壹鼓，仿佛正在用力吸吮的嬰兒。
　　就好像壹旦開始，就再也停不下來了；只有最深、最黑暗的欲望驅使著這壹只墮落種，驅使著裝在它體內的那壹個男人，拼命吸食消融著自己。
　　“不是的，我在那邊，我在那邊……”
　　主導人頭在壹個急速搖擺之間，驅使著重新聚成小山似的肉身，滑到了另壹個人身旁邊。因為展廳內光線不足，它甚至將自己的鼻子都快按在那人的胸膛上了——他胸前那壹個小小標簽上的數字很清楚：是壹個8。
　　好像是上天純粹為了欣賞它的反應壹樣，就在這個時候，那男人頭上的黑煙突然消解得壹幹二凈——不是壹般煙霧散去時那種徐徐飄蕩開的消失法，反而像是壹個眨眼，黑煙就全被人擦掉了。
　　主導人頭看著那張不屬於自己的臉，壹時也不知道究竟是要怒還是要哭，喉嚨裏咯咯半響，竟嗚嗚地低聲叫起來：“老薩啊，原來這個才是妳啊，老薩……”
　　將8號工作人員置入沈睡的，很顯然是主謀本人的能力：因為就在主謀差不多要被人黏給消化進身體裏的時候，8號工作人員開始漸漸蘇醒過來了，眼皮顫了幾下，微微轉了轉頭。
　　“老薩？妳要醒了嗎？”主導人頭忽然壹下擡高了嗓門，竟浮現出了幾分喜意，“快睜開眼，是我啊，我是小晨啊！”
　　壹邊說，它身下層層疊疊的肉山壹邊朝8號工作人員壓了上來，在他的腦袋旁邊張開了，變成了壹個等待著獵物的黑幽幽洞口——只要它往下壹裹，8號工作人員就毫無疑問會變成補充人黏的又壹部分。
　　在這壹刻，在這只人黏意識到自己可以在熟人意識清醒時吞下他的時候，它是如此情不自禁地喜悅起來了，竟然好像連自己的處境都忘了壹瞬間。
　　……當林三酒從天花板燈架上壹躍而下時，人黏好像還沈浸在左右搖擺沖擊著它的強烈情緒裏，後知後覺地才聽見了自己腦後響起的風聲。
　　自然，等它察覺到自己的腦袋兩邊被人輕輕用手捂上了的時候，也太晚了。
　　這壹個人黏號稱已經“看膩了”的能力，最終讓它在林三酒雙手之間炸碎飛濺成無數骨渣和肉沫。
　　在同壹時間，8號工作人員的驚叫聲，就久久地劃破了半空，回蕩在了展廳裏。他的運氣也不知算不算好，剛壹睜眼，就正好看見壹只碩大的墮落種人頭在眼前被爆開了；林三酒在壹片紛飛血肉中“啪”地落在了人黏的身體上，順勢壹蹬，跳到了平地上，壹把揪住他的衣領，將他拎了起來，喝道：“閉嘴！”
　　就像被這兩個字噎到了似的，那工作人員嗝地壹聲，就閉上了嘴。他瞪著林三酒，眼睛越睜越大。
　　林三酒冷冷地笑了壹聲。“哦，認出來了？”
　　8號工作人員的臉皮都在發顫，眼球幾乎快要從眉骨下脫眶而出；他微微從林三酒的手勁裏擰過頭，艱難地看了壹眼旁邊正在徐徐倒塌下來的肉山，顫聲說：“這……這是怎麽……不是我，我只是跟著玩壹下而已……我也不知道……”
　　別的都可以容後再說，唯有壹件事，是林三酒必須馬上得到答案的。
　　“先告訴我，人類體驗過墮落種之後，有沒有影響？”
　　8號工作人員壹怔，好像沒有意料到這是她的第壹個問題——作為展廳工作人員，按理來說他應該很熟悉這個遊客常常會問的問題了；它似乎也像壹根重回現實的繩索，幫助他穩住了心神，因為他立即匆忙答道：“有、有！”
　　“是什麽？”
　　他像背書似的說：“在深入浸泡過壹次墮落種的精神世界之後，就等於是壹個人擁有過兩種完全不同的人格和世界觀……墮落種的精神世界因為是純粹由人類陰暗面凝結成的，所以具有與人類本質相通的基礎，這樣壹來，即使是短暫的體驗，也有可能會留下長期的影響……”
　　林三酒不耐煩聽完他這段導遊講解般的說辭，插言問道：“什麽影響？”
　　“墮落種的壹些特點，比如說思考方式，看待人或問題的角度，可、可能會壹直留在人腦子裏……”8號工作人員結結巴巴地說，“越是剛出來不久，這個影響就越鮮明……”
　　林三酒自己都沒察覺到，她正在微微地松出去壹口氣。
　　是了，這就合理多了。
　　導遊小姐本人的性格如何，那叫“堯瀚”的墮落種壹無所知；就算它演技再好，又怎麽知道該演什麽？
　　她壹會表現得像自己，壹會兒又表現出了鮮明刺眼的不同……原來是因為受到了墮落種影響。從另壹個角度來說，也正是因為導遊小姐殼子裏仍舊是本人，她才會毫不在乎地表現出了這些異樣——畢竟誰會好端端地，忽然要證明自己是自己呢？
　　在她的壹連幾聲招呼下，導遊小姐就像壹只悄悄探出洞穴的動物，謹慎又恐懼地慢慢從壹條走廊裏走了出來，顫聲說：“真的嗎？原、原來我腦子裏那些……那些念頭，都是因為墮落種的影響？”
　　林三酒沒有問她都是什麽念頭。導遊小姐自己提起它們的時候，臉色也泛著青，似乎那些念頭想法攪得她深深地不適，她卻連復述也難以聚集起力氣。
　　“為什麽會有人要體驗那種東西？”她壹副快要吐出來的神色，壹手緊緊按在自己的胸口上，問道：“我……我真恨不得把那些念頭，那些記憶……全部從我腦子裏挖出去才好。為什麽，妳們這些人為什麽會……”
　　8號工作人員依舊被林三酒壹手揪著衣領，壹直沒有反抗過，好像也提不起半點勁反抗了，聞言只是囁嚅著說：“妳們可能沒有想過……有很大壹部分人，正是沖著這壹點才來體驗的……”
　　“我不懂，”導遊小姐叫出了林三酒的心裏話，“為什麽？”
　　“因、因為黑暗的東西，更有破壞性啊！”8號工作人員像是被刺激了壹下，哭喪著臉說：“我就是壹個很膽小怕事的人，我之所以同意R晨的提議，偷偷體驗墮落種，就是因為我希望能夠變成更狠，更有氣勢的人……再說，當妳像壹個墮落種那樣思考的時候，誰還能害得了妳？我還聽說，有人從墮落種體驗裏悟出學會了它們的技能呢！”
　　他打了嗝，繼續說道：“我也沒想到，壹進去之後，雖然我還知道我是誰，但是平時那種能做什麽，不能做什麽，什麽是對，什麽是錯的概念……全都沒了。我的意識就像是水，落進壹個方池子裏，自然而然就是方形的，根本不會以圓形去思考了，妳明白我的意思嗎？”
　　林三酒發現自己竟然十分明白他的意思。
　　她松開手輕輕壹推，8號工作人員往後踉蹌退了兩步。
　　“真的不是我要害妳，拜托，我下次絕不會再幹了……今天這件事，我會全部推到R晨頭上——不，這件事其實本來就是他的主意！我肯定壹個字也不會提妳，拜托，請不要傷害我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