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15章 跟蹤的終結

　　就在林三酒以為自己就是這麽倒黴，買什麽就被人惦記上什麽的時候，那個男人又摸索著走回了飛行器的機身處，彎腰在它身上拍了壹下，隨即轉過了身。
　　他露出了壹張五官舒展幹凈的臉。
　　從林三酒藏身在草叢中的角度，她只能勉強看清楚那人半張面孔；荒草在她眼前不住沙沙地搖擺，晃得那人的臉壹陣清晰壹陣模糊。與他的聲音不同，他的面容看起來似乎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年輕；但他到底有多大，她壹時卻也判斷不出來。
　　只是短短壹瞬間，他就挪開了臉，留在她視野中的又是壹個布滿濃密頭發的後腦勺了。
　　他滿意地拍了拍手，擡步走向來路，不壹會兒身影就在遠處巖石叢中漸漸小了；林三酒回頭瞥了壹眼空地，趕緊悄悄地跟了上去。
　　任是身手再怎麽高明的進化者，也沒法在荒草中悄無聲息地行動。好在她從黑澤忌那兒學會了純觸以後，就有了壹個比“無聲無息”更好的辦法：她隨著草葉搖曳的波浪而落下腳步，身體與山頂上吹過的風壹樣輕；她往前走時的每壹步都發出了聲音，但就像是群山、高空與林蔭壹樣，她只是大自然的壹部分。
　　那個男人壹直沒有發現她，盡管林三酒有時已經跟得很近了。
　　他壹直在前方幾十米處，步伐輕快、肩膀松垮，壹路哼著斷斷續續的破碎的歌，背影看上去毫無戒心。有好幾次在他拐彎時，林三酒不得不暫時藏身於巖石或樹木背後；但當她再度繞出來時，那個男人總還是會留在她的視野裏，正不慌不忙地往山下走。
　　越靠近半山鎮，天空中的飛行器具也就越多，有的像飛鳥壹樣急掠過大地，有的像是壹頭漂浮的鯨魚，在鎮子上空投下了壹片巨大陰影。二人壹前壹後地走進了鎮子，林三酒立刻關閉了“純觸”，壹閃身就融進了來來往往的進化者之中；她壹邊若無其事地跟蹤在那男人身後，壹邊暗暗祈禱他別登上什麽飛行器具才好——否則她就徹底沒有辦法了。
　　那個陌生男人似乎沒怎麽來過半山鎮，對這個白雪覆蓋的奇異小鎮充滿了興趣。他走走停停，四下張望，有好幾次都差點讓林三酒以為自己被發現了；他在自動販賣機上買了壹把“跳跳糖”，又在Bliss門口駐足看了好壹陣子，最後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好笑的事，“咯咯”笑著走開了。
　　如果不是在山頂上親眼看見了他，只怕林三酒也會以為他是壹個普普通通的進化者。
　　或許老天爺難得地聽見了壹次她的祈禱，那個男人逛夠了以後，信步走向了小鎮另壹邊盡頭——這是整個鎮子中地勢最高的點，從山巖間挖出了壹段長長的、蜿蜒向上的樓梯。樓梯盡頭是壹個鋪著木板的寬闊平臺；平臺上三三兩兩的人們看起來只是壹個又壹個的小黑點，唯有他們時不時擡頭看壹眼藍天的動作還能勉強瞧清楚。
　　林三酒重重松了口氣，趁著那男人登上樓梯時，躲在壹處墻角的陰影裏，飛快地摘下了臉上面具，又換上了壹個新的。她匆匆將脫下上衣，隨手套上另壹件牛仔外套，又有意等了幾分鐘，才朝樓梯走了過去。
　　她和余淵在山頂上鋪設的“停機坪”，其實正是受到了這個木質平臺的啟發：它正是半山鎮的空中巴士站。她壹直以為這個巴士站只有來往於半山鎮和中央車站的車，但她不久前才發現，原來這壹條巴士線也能夠在布萊克市場和另外幾個站點停靠——壹想到自己用兩條腿跑過那麽多次布萊克市場，她就忍不住想發出壹聲嘆息。
　　當她走上木質平臺的時候，那個男人正坐在壹條長椅上，長長地伸展著兩條腿，正在享受傍晚時分最後的陽光，壓根沒有註意到林三酒。
　　以她如今的身手，恐怕沒有多少人能發現她的跟蹤；更別提她壹路上還換了好幾次面具。她遠遠走進木天臺的角落裏，選了壹個壹眼就能掃遍整個天臺的地方，抱著胳膊站住了。
　　這個男人莫名其妙地找到了她的飛行器，但既不偷也不搶地又走了，現在還像個普通人壹樣大搖大擺地坐在這兒等巴士……這件事真是怎麽想，怎麽叫她摸不著頭腦。
　　在暮色漸漸合攏的傍晚，夕陽透過天臺上方壹條條木板搭成的擋蓬，在地面上留下了壹道道金紅色的長長手指，撫上了那個男人的臉。他棕黑色的濃密頭發剪得短短的，露出了腦後壹點青青的發茬；鼻梁高挺，卻掛了壹個肉乎乎的鼻頭。乍眼壹看，這是壹個長相討人喜歡的男青年，但是在更審慎的目光之下，他深深的眼角、薄薄的嘴唇，都暗示著他已經不如外表那樣年輕了。
　　最讓林三酒難受的，是他的眼睛。
　　那雙眼睛始終藏在眉弓投下的陰影裏，隱約閃爍著暗光。他的壹雙瞳仁實在太大太黑了，以至於眉弓下好像只有兩個幽黑的深洞；大部分時間裏，他像壹只爬行動物壹樣完全不眨眼，只有偶爾才驀然壹轉眼球，露出壹線白。
　　林三酒不能多看他，也不願意多看；她收回目光，盯著自己的指甲望了壹會兒，終於聽見天空中傳來了空中巴士隆隆的引擎響聲。
　　雖然同為空中巴士，這種公用的卻與兵工廠的交通工具大不壹樣，它所經過的每壹處改造都是為了能夠容下更多的乘客，而不是為了能夠更快更安全。它在天臺外懸空停住了，尾部壹陣陣朝遠處天空中噴吐著強風；林三酒像是擋陽光似的，用壹只手擋在眉毛上方，跟在那個男人後頭上了巴士。
　　他壹點兒都沒有發覺身後的陌生人已經跟了他壹路。
　　甚至在付車票錢時她都尤其加了小心——她沒有用紅晶，反而特地找出了幾個碧落黃泉通用的龍特。她有意改變了自己的步距，扣起肩膀、塌著腰，站在了離那個男人對面不遠處的地方，正好在駕駛員座位後頭。這也是整輛空中巴士裏唯壹壹個座位。
　　“馬上起飛了啊，”駕駛員無精打采地在廣播裏喊道，“妳們都抓好了！”
　　隨著引擎驟然加大的轟鳴聲，空中巴士像是壹個吃得太飽的老爺子，動作遲滯地緩緩離開了天臺——然而它剛剛壹升進高空，突然猛地身子壹歪，登時晃得車內眾人紛紛趔趄著滾倒了；駕駛員的怒喊聲登時從廣播裏響了起來：“妳們怎麽站的！兩邊的人要差不多才能平衡的嘛，快點過去幾個，到右邊去！”
　　這輛空中巴士到底有多粗制濫造？
　　林三酒剛升起壹個念頭，就見那個駕駛員在使勁朝她擺手，示意她站到另壹頭去。現在如果非要站著不動，反而很奇怪了……她擡眼看了看那個男人，壹咬牙走了過去。他剛才也沒有站穩，此時正抓著窗沿重新直起了身子；見有人走近了，他沖她笑了笑：“還真是頭壹次見到這樣簡陋的飛行器呀。”
　　“噢，噢，是的。”
　　林三酒沒料到他會主動搭話，頓時有點兒措手不及；她不願意讓他對自己這張面具留下印象，立刻裝作不想與陌生人說話的樣子，轉頭望向了窗外。巴士已經徹底離開了地面，舉目所及，盡是壹片泛著夕陽光芒的廣闊天空。又壹架龐大的飛行器接近了，在空中投下了壹片陰影；她望著天空裏遠遠近近、來來去去的飛行道具，等了壹會兒，才偷偷從眼角裏瞥了壹下這個陌生男人。
　　他的目光剛剛從下方挪開。
　　地上有什麽？
　　林三酒頓時狐疑起來，但又不能立即低頭去看，否則恐怕馬上就暴露了自己壹直盯著他的事實。她忍了壹會兒，感覺那個男人忽然轉過身，往巴士後頭走了過去；他離開後又過了幾秒，她才不經意似的看了壹眼地板。
　　除了鞋印和灰漬，地上什麽也沒有。
　　那個陌生男人剛才確確實實，盯著下方望了壹會兒……盡管她說不上來他到底看了多久，但那絕對不是無心的壹瞥而過。他的目光停留了壹段時間，所以才會被她捕捉到……
　　她擡頭看了看。那壹個布滿棕黑色短發的後腦勺，此時在巴士後頭幾個乘客之間站住了，伸手抓住了壹個扶手；林三酒立刻又低下頭，仔仔細細地看了壹邊地板。
　　她發現了自己褲管上的壹根草。
　　長長的壹根野草，頂部壹截都因幹枯而泛了黃，正好沾在褲腳上方的皺褶裏。這根草看起來太眼熟了，因為山頂上生滿了壹模壹樣的荒草叢……
　　林三酒在心中暗暗叫了壹聲糟糕，立即腳下壹蹬，閃電般沖向巴士後方，肩膀連連撞開了好幾個進化者，惹來了壹陣抱怨和怒罵。在那幾個乘客紛紛讓開路以後，她壹頭紮進了巴士尾部的空間裏，目光四下壹轉，不由楞住了。
　　那個男人消失了。
　　他在無處可去的高空之中消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