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92章 可是我想

　　如果從高空中往下看，在這壹片廣闊的山脈與平原中，星羅棋布地叢立著壹簇簇密集的菌菇群。人類城市圍繞著各式各樣的菌菇而發展起來，難免也和菌群壹樣，分布得毫無規律、遠近不壹；城市與城市之間，有時甚至相隔著數千公裏的平原或森林。
　　在菌菇與人類沒有涉足的地方，就是另壹種生物的地盤了。
　　美佳覺得臉上癢癢的，壹摸，發現自己竟然在流眼淚——她這個時候才開始感到後怕了：萬壹剛才她跑得慢了點兒，反而被土砸個正著，現在她肯定正在被螞蟻拖進地下深處了。
　　“救命！”她目光瞥見巨型螞蟻背後，有個人影微微壹動，知道是那男人跟上來了，急忙高聲朝洞外喊道：“有螞蟻，救命！”
　　“閉嘴！”
　　男人從螞蟻身後繞了出來——螞蟻太大了，正正好好塞滿了整條地穴，他不得不矮著腰從它細長的數條腿腳之間鉆出來。衣料摩擦在昆蟲體壁上時那種獨特的沙沙響聲，幾乎能壹路鉆進肉裏似的叫人難受。
　　“沒想到吧？”男人指了指頭上，在擠出笑容時，臉歪得更厲害了。“我特地囑咐它，把入口挖成垂直的……妳就算找到出口又如何？妳怎麽爬出去？”
　　她的確爬不出去，但她只要堅持到有人來救她就行了——美佳想到這兒，咽了壹口口水，覺得小腿肚都在打轉。她不僅要面對壹個壯年男性，還有壹只以前只在電視上見過的巨型螞蟻……不，不對，如果學校裏教過的知識是正確的，那麽說不定她只需要對付小健哥哥就行了……
　　男人幾步爬上土堆，居高臨下地看著美佳，她的喉嚨頓時像被掐住了壹樣叫不出聲了。天光被他擋在頭上，除了頭發被染亮了之外，整張低下來的臉都在陰影中變了形。
　　“妳別靠近我，”她抽出剛才奪到的小刀，以她能想象到的最兇厲的語氣喝道：“滾遠壹點！”
　　長這麽大，她還是頭壹次說出“滾”這個字。
　　“為什麽人在絕望關頭，總是喜歡說這些廢話呢？”男人壹步步走下來，離她越來越近：“這種話我都從十幾個人嘴裏聽說過了，妳猜他們最後怎麽樣了？”
　　那只巨型螞蟻在後方歪了歪頭，長長的觸須在空氣裏顫著，像是在借此探知他們的對話——看起來，它不像是要幫忙的樣子。美佳記得，螞蟻們很少直接參與進暴力沖突之中，這些事情壹向由被它們豢養的人類來做。
　　“妳忘了妳的學校在郊外嗎？”男人對她手中不住揮舞的小刀視若無睹，“這附近根本沒有人，妳以為妳能等來誰？”
　　成年男性的力量和速度，確實遠遠比自己強多了——美佳在被他壹拳打上右側臉頰的時候，這個念頭與血壹起沖上了腦門。小刀很快就掉在了地上，被男人壹腳踢遠了；他沒有去撿起刀的打算，大概是想慢慢折磨她吧。
　　她摔在地上，腦子裏又混沌起來，眼前壹陣陣發黑。被打的臉頰撞進了自己的牙齒裏，嘴裏泛起了壹股血腥味；但是美佳在害怕之余，卻發現自己壹面挨打，壹面在考慮壹個問題：為什麽他打的是自己的右臉？
　　二人面對面站著，他打自己的右臉，就意味著要出左拳。如果忍住痛苦仔細壹看，美佳就發現落在身上的拳頭也多數都是左拳。可他並不是左撇子，為什麽要頻繁地用弱側手呢？
　　“我像是患上了強迫癥壹樣，能從早上壹直畫到天黑，畫得手腕酸痛腫脹提不起來……”
　　她的身體在連續毆打之下不斷悶聲作響，而她的腦子裏卻浮出了男人剛才的這壹句話。從她記事起，他就壹直在拼命作畫，可能不止幾年了——
　　他的右手腕，不會已經出毛病了吧？
　　美佳壹咬牙，看準壹個空隙，猛地縱身撲向了他；她的視野都被血糊住了大半，但總算還是準確地抓住了他的右手臂。明明她沒用上多少力氣，男人卻突然吃痛似的狠狠低叫了壹聲：“小賤人！”
　　她肯定猜對了！
　　美佳來不及思考，在他的左拳砸上自己腰眼以前，使勁壹折他的手腕——她不知道對方的舊患到底是怎麽壹回事，也不知道這麽壹折對他有沒有傷害，說穿了不過是在碰運氣。但是她顯然命不該絕，那男人驀地壹聲痛呼，連打她的動作都中斷了，踉蹌著往後跌了兩步。
　　雙腳壹落地，美佳急忙在地上摸索起來。
　　男人喘著粗氣，再次走近她身後的時候，右手正軟軟地垂在身側，左手裏卻不知何時重新握住了那把小刀。“我不想幫助妳擺脫洗腦了，我覺得……我還是想看著妳的屍體變成養料的樣子。”
　　嘴裏的牙齒松動了，舌頭也咬破了，血不斷糊住唇齒。但美佳轉起身的時候，還是勉強吐出了壹句話：“妳做夢！”
　　伴隨著這三個字，她剛剛在土堆裏找到的石塊，也壹起落在了男人的臉上。她在學校裏擲鉛球的成績很好，這壹下砸得他痛叫壹聲，仰面跌倒在了地上。美佳飛快地掃了壹眼不遠處的巨型螞蟻，只見它觸須顫動著，細長腿腳來回搖擺，好像正在猶豫著該不該插手——她趕忙朝頭上破洞尖叫起來：“我在這裏！妳們快來，這裏有螞蟻！”
　　她本是虛張聲勢，沒想到這壹叫，卻真的叫來了外頭壹串腳步聲。那只巨型螞蟻似乎很快就下定了決心，觸角微微壹顫，身體急速朝後退進了黑暗裏——地穴裏是它的天下，沒有萬全準備，誰也不敢貿然追著壹只螞蟻進入地下的。
　　“美佳！”
　　壹個熟悉的聲音急急地從頭上響了起來。她擡頭壹看，正好看見壹個人影探頭下來，擋住了天光，模樣依稀正是媽媽：“美佳，我們來了，我在這裏，妳沒事吧？”
　　“螞蟻！”眼看著救援到了，美佳卻反而渾身都拎不起個兒了，冷汗、眼淚壹起往外冒，話都說不完整：“還、還有它的行屍……是小健哥哥——”
　　在那男人爬起身、似乎正要朝她沖上來的時候，從頭上破洞裏跳下來了壹個影子，幾乎是壹揮臂，就將他給重新撂倒了。那人身材高大，肩膀寬闊，制服後背上壹個荊棘柵欄的圖標尤其顯眼，正是防衛軍的壹員。
　　被防衛軍從地穴裏撈出去以後，美佳裹在毯子裏，被媽媽摟著哭了好壹會兒，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得救了。她的確被帶到了壹個十分荒僻的地方；要不是見她遲遲沒到學校，老師打電話到家裏壹問，媽媽意識到了不妙的話，恐怕她今天真要兇多吉少。
　　在她被擄走以後，似乎下了壹場雨；美佳在走過壹片水窪時，低頭壹看，發現自己臉上青腫紫漲，處處滲著血絲，看著嚇人極了。
　　接下來幾天，她自然是不用再去學校了，只在家裏休養；但是在死裏逃生的驚險之後，之前壹直困擾著她的焦慮和苦悶，也都像輕煙壹般消散了。
　　……美佳找到了自己的“燈座”。
　　雖然看著很慘，不過幸虧那男人給她留下的都是皮肉傷。在傷勢完全好了之後，同年八月，她作為五十個新兵其中之壹，成為了防衛軍的壹份子。正如學校裏所教的那樣，棲居在菌菇城市與城市之間的生物，始終是對菌菇社會最大的威脅之壹。它們劫持人類、操縱人類，利用他們進入菌菇社會達成自己的目的；而唯壹攔在市民與螞蟻之間的，只有壹道防線，即是美佳所在的防衛軍。
　　“太、太好了，”
　　當美佳在軍隊中的第壹天體驗結束之後，波西米亞已經忍不住連眼睛都紅了。“那個孩子真堅強……妳感受到了沒有？美佳進入軍隊以後，她壹下子變得那麽開心啊，明明訓練對她而言很艱苦，可她壹句都不抱怨……”
　　要不是認識她，林三酒恐怕會以為她才是美佳的媽。
　　“妳們挑中的體驗，也是我個人最喜歡的。”
　　接待員也不再是壹味的溫和表情了，連連嘆息著，也十分受感動：“很多人都挑了看上去最舒適、最滿足的體驗，雖然那些也不錯……但我認為，人生而為人，最重要的是在這短短的壹輩子中追求了什麽目標、完成了什麽事業……壹個人決定怎樣度過自己的壹生，他就是壹個怎麽樣的人。美佳真的很了不起，她選擇用她的壹世，來保護我們大家。”
　　波西米亞使勁點了壹陣子腦袋，問道：“美佳現在怎麽樣啦？適應了軍隊麽？”
　　接待員噗嗤壹笑，答道：“她提供的這段回憶，是發生在十四年前的。她如今已經三十啦，上次來看我們的時候，都升為上尉了。我看過照片，她的女兒也很可愛呢。”
　　“真好，”波西米亞把臉埋在大袖子裏，只能看見她壹頭金棕色長卷發不住發顫：“真好啊……”
　　“謝謝妳，”林三酒站起身，在壹頭繃帶下，神色看起來很鎮定：“請問我們現在可以出去了嗎？”
　　接待員沒有壹點兒強留她們的意思，甚至連壹句“妳們願意皈依嗎”也不問，就將她們重新領出了門。人偶師不知去了哪兒，他的人偶倒還是老老實實地原地站著；貓醫生反而正坐在臥榻上，壹看見二人出來了，忙踩著人偶肩膀跳了下來。
　　“高高在上的樣子，真的很適合您。”壹見到它，波西米亞就再次謙卑恭敬了起來。
　　“怎麽樣？”貓醫生問了壹句，才想起來囑咐波西米亞：“啊，請妳幫我掃壹下臥榻上的毛吧——體驗如何？小酒，妳還想要成為真理的仆人嗎？”
　　“人偶師呢？”林三酒沒回答，先四下看了看。
　　“他說妳出來以後說的話可能會讓人犯惡心，所以先去緩口氣。”貓醫生壹點都不覺得自己應該遮掩粉飾壹下原話。
　　“他倒是可以放心了，”林三酒輕輕苦笑了壹下，“我……我不想皈依。”
　　正踮著腳、用袖子掃臥榻上貓毛的波西米亞，聞言冷不丁回過頭：“可是我想。”